第二十一章 衰与兴(第3页)
西河川距离河川镇本来也不远,哈边的事情这边很快就都知道了。反过来又刺激了这边,咱是开路先锋,不能让后来者超越,是白?前些天,陈玉妮和陈之谦来劝阻郭向前,他也确实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听从了黄新桃的建议,没有停止脚步。眼下面临冬闲,郭家堡的全体妇女基本都投入到学纺线上来了,凡是家里存着木料的,都找人打了纺车。村里的木匠周滏阳不愿意管,哈就请外村的木匠。总之,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深冬时节,天下大雪,漫天皆白,无人外出,家家都在“嗡嗡嗡”地纺线线。镇上卖毛线的人越来越多,拥挤了,于是灿到了外镇,西河川、东河川,还有其他镇,都出现了来自郭家堡的卖毛线者。
柴家营的柴大霞原本一直带着大伙熬硝盐,当她在镇上发现卖毛线比卖硝盐赚钱,虽然都是为大队,为集体,毕竟还是多赚好,多赚就能多分,是白?柴大霞回村一鼓动,全村妇女们便坐不住了。纷纷找木料,打纺车,找门路,淘换氯纶绒。郭家堡走的北京的路子,柴大霞触类旁通,跑到了天津,找到毛纺厂去淘换原料。不久也风生水起,打开了销路。如此一来,在舆论不是很有利的情况下,河川镇连同周边的镇轰轰烈烈地涌起了副业大潮。
这时,县政府为转变机关作风,要求各级机关干部下基层帮助工作,一周必须有三天在下面(哈时一周工作六天,只有星期日,没有双休日)。于是,黄天厚选择了柴家营。因为哈里人熟。在镇政府坐着的时候,他天天研究报纸,一直在想打压郭向前的计策。下到柴家营以后蓦地发现,柴家营也今非昔比,竟然也把副业干得热火朝天!而且是受到郭家堡的启发,学习郭家堡的经验所致。简直让他惊讶,让他振聋发聩。更让他恨得牙根疼。恰巧这时报纸上有一篇文章,以坚持“农业以粮为纲”的大方向为借口,对各种随意发展的副业进行了激烈抨击。而且,上纲上线,言辞尖锐。黄天厚眼前为之一亮,感觉这篇文章简直就是为他而写,立即根据这个口径,给省委写了一封信,把河川镇、郭家堡和县委告了一状。
眼下的中国,正面临一个大时代的转折,这是任何一个稍有头脑的机关干部都心知肚明的事。省委一干人岂不是如此?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开会研究了好几次,最后为了“求稳”做出这样的决定:以河川镇为首的村镇,要坚决回到“农业以粮为纲”,深入开展“学大寨、普及大寨县”的轨道上来。河川镇迫于压力,下发了“车马回收”的红头文件,要求所属四十三村坚决服从安排,在目前情况下,不在思想路线上出偏,不给上级领导添乱。甚至分田到户的土地也要研究是不是交回去,恢复到原先“三级管理,队为基础”的状态。鉴于郭家堡发展副业只是为集体,不存在个人谋私问题,故不处理村领导,只做口头警告。郭向前接到文件后,在家里和沙荆花与黄新桃等人议论这件事:“么叫出偏哎?为群众增加收入算出偏么?么叫给领导添乱哎,群众吃不饱肚子就不算给领导添乱?”
大家议论纷纷,各抒己见。总起来一句话,也是老掉牙的哈句:“坚持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永远不会错。其他问题都会在这面镜子面前照出真伪。”但话是这么说,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也不能当耳旁风。郭家堡在郭向前的安排下,这项业务还是暂停了。但他们的脚步没停,在院子里支起大锅,咕嘟咕嘟地兑水熬染料,天天研究和实验毛线染色的技术。毛线的染色比较复杂,需要多种配料,关键在于“匀”和“牢”,既不出“花”,又不掉色。做到这两点,实在不容易。大家一遍遍反复试验,不厌其烦,最后,终于摸出了门道。算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虽在冬闲期间没怎么纺线,但掌握了染色技术,也可自我告慰。因为他们明白,这项副业是迟早要恢复的。
此时,黄天厚来到柴大霞家,见她还在堂屋纺毛线,“嗡嗡嗡”地十分起劲,便说:“上边都发红头文件了,你咋还在干咧?脑子有毛病?”
柴大霞道:“你才脑子有毛病!俺是欠着人家一笔货,赶完就停。”
黄天厚道:“俺劝你甭赶这笔货了,赶紧把纺车砸了,俺给你报到镇上,算你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先进典型。”
柴大霞道:“咱村没哈么富裕,砸了纺车谁给补偿?”
黄天厚道:“你们思想路线出了问题,还谈么补偿?不处理你们就万幸了。”
柴大霞道:“反正俺家的纺车不能砸,别人谁愿意砸谁砸去。”
黄天厚道:“你大小也是领导,为么思想这么落后?这可是大是大非问题。”
柴大霞道:“说一千道一万,俺就是不砸。除非你给钱。”
黄天厚道:“俺给你个卵子,你要昂?”
柴大霞道:“给就要,搁锅里炖炖吃。正缺‘腥活儿’咧。”
“俺发现你越来越臭不要脸。”
“你才臭不要脸。”
“俺亲自动手砸了你的纺车,信白?”
“不信!”
黄天厚一时头昏,抓起柴大霞屋里的一把凳子,朝着柴大霞面前的纺车叮当五六就砸了起来,直到将纺车砸个稀巴烂。柴大霞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还是给她用热手掌焐腰的年轻人昂?哈个时候,他多温柔,现在咋变得像个恶魔?
如果柴大霞不说这种话,也许么都不会发生。当然,如果黄天厚不用哈种话激她,她也不会耍“棱棱茧”。黄天厚被柴大霞的话激起了满肚子火气,这火气只怕既有他对郭向前的忌恨,也有他对一切拂逆他的人的忌恨。他原本就是心理发育不正常的孩子,在做人做事的根本问题上看不清大方向,甚至心里根本没有大方向。一切判断标准只是“得”与“失”。若干年后社会上流行“舍得”二字,讲明“不舍不得”,遗憾的是黄天厚早生了三十年,哈个时候没流行这个说法。于是,惨剧就发生了。
黄天厚砸完柴大霞的纺车正要离去,柴大霞的夫君柴三脚回来了。他刚才在大队安排下,给一家社员拆炕坯(做磷肥用),干完活回来吃晚饭。原本累得够呛,浑身像散架一样。即使是这样,当他一进堂屋,发现地上被砸得七零八落的纺车,而柴大霞正气得扯着嗓子咆哮,他便一切都明白了,说:“俺早就看你小子不是个东西!”遂扯着黄天厚的衣领,扯到院子里,像上一次一样,往前一搡,就在黄天厚欲倒未倒之际,柴三脚的一条腿倒钩着飞了起来,这一动作是搏腿功“鸳鸯腿”的变形——只有功夫足够深的练家子才会娴熟地左变右变——黄天厚看着他是往后转身体,谁知却是“倒钩”,一脚就踢在黄天厚的后脑勺上,顿时把他踢得昏倒在地,人事不省。柴大霞见此,知道惹祸了,二话不说就往村里的赤脚医生家里跑。赤脚医生来了以后,摸了脉搏,听了心脏,说这个人够呛了,必须送到县医院,甚至县医院都未必治得了。村书记得知以后,马上派出一辆大车,安排了车把式,挑了一匹既走得快又脚步平稳的骡子,让赤脚医生和柴大霞跟着,护送黄天厚去县医院。柴大霞嘴里骂着,把自家的棉被拿出来两床,一床铺在马车上,一床盖在黄天厚身上。一干人骂骂咧咧奔了县医院。最后因为县医院也治不了,又转院到保定府。到了哈里,一下子就住下了。柴大霞的家庭生活完全打乱了,她要去保定府伺候黄天厚。这是村书记定的。黄天厚是副县长的儿子,出了这种事,让村书记咋办?只得牺牲你柴大霞。
而时隔不久,柴三脚也被法院判做五年徒刑,考虑到柴大霞去保定府伺候病人,他家里没人照顾孩子,故做监外执行。
事情至此也就罢了,村书记感觉对不起黄晋升,还想戴罪立功,就在全村号召砸纺车,于是,有好几家意志不坚定的就真砸了。柴三脚得知以后,心说这人怎么这么下作?难道你赔钱咋的?便寻上门去,对着村书记又是一脚。不过这次他没踢村书记的脑袋,而是踢了村书记的大腿,于是,把村书记弄了个“三节骨折”。到了医院连医生都纳闷:他不就踢你一脚昂?怎么会断成三节?法院得知此事以后,欲给柴三脚加刑十年,说他故意伤人犯罪,不能纵容。但村书记坚决反对,对法院说,是自己造成的,与柴三脚无关。于是,这件事没有成立。后来有人问他:“你为么袒护柴三脚?”他说:“这也不是袒护,而是俺对黄晋升有个交待。”言外之意,是你儿子伤在柴家营,俺也陪绑了,你就甭给俺“穿小鞋”了。
后来有知识分子研究这件事,感觉似乎是河川镇四十三村这一带的古风使然,农民们身上都有一股侠气。尽管这种侠气未必合理。而哈柴三脚何许人也,竟如此凶悍?经了解,柴三脚自幼从师习武,勤奋好学,甘于吃苦。墙头上练过地趟拳,跌扑翻滚如在平地;大车上练过“风摆荷叶脚”,轻捷机敏酷似猿猴;练“凳下穿身”时,金鸡独立于矮凳一侧,从凳下穿来穿去不擦矮凳分毫,疾快如梭;练“扑柳”时,将手指粗的柳条插入地下,纵身形将柳条扑倒,随柳条的弹力跃起,如风摆杨柳,而柳条不能及身。最终练得身轻似棉絮飘落,纵跃如灵猿攀枝,蹿房越脊如履平地。有武友高赞他“赛时迁”、“神腿猴”。1965年,全国召开第二届运动会,有人推荐他去参加武术比赛,预赛时一位体院毕业的教练说他属于“旁门左道”,让他按规定套路表演,气得他旱地拔葱一跳三尺拂袖而去。这位教练从未见过这样不晃身形就旱地拔葱的稀世武功,十分后悔,急忙差人拦他,他已经蹿房越脊尥得无影无踪。后来省里拿了武术大赛名次的练家子找他切磋,没过三个回合便被踢翻在地,倒地后老半天没明白是怎么败的。因为柴三脚名声在外,京津、东北、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等地,都常有武术爱好者前来切磋技艺;人们也都知道他生活拮据,都随身带着半袋玉米面。因为他要将对方安置在自己家中食宿。到了婚配年龄,村里有号称“假小子”的农家女把式柴大霞父母主动提亲,便娶了柴大霞,还一连气生下三个秃小子,这三个孩子都从三岁开始随他习武,抻筋下腰,舞刀弄棒。柴大霞的小院如同小武馆。
黄天厚其实早已得知柴大霞不好惹,但他感觉“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你武功再好,也不过是社会最底层的农民,怎敢对俺动粗?早年爷爷非常喜欢教他背一首民谣,哈是大建设时期的墙头诗:“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爷爷说,做人就要有这种气势。还告诉他,中国人是讲究中庸之道不喜欢“窜头”的,人人害怕“枪打出头鸟”,而且还都有从众心理,只要你厉害,绝大多数的人都会跟随你。但偏偏爷爷没教他遇到柴三脚这样的武侠该如何对付。
黄晋升对儿子挨打一事,原本想到医院去看看,但一直犹豫,未能成行。他感觉在这件事上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稍有不慎,就会闹得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几斤几两。特别是眼下国家形势发生了诸多变化,这些变化的连锁反应意义深远!这一年里,国家停止对大金门、小金门、大担、二担等岛屿的炮击,至此,从1958年开始的对上述地区的炮击宣布结束,意味着两岸形势发生了微妙变化;国家颁布了《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草稿)》,意味着对所有党员干部的要求更加严格;召开了党的理论工作务虚会,强调在思想解放基础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意味着在思想理论界有着鲜明的底线;国家批转广东省委、福建省委关于对外经济活动实行特殊政策和灵活措施的报告,决定先在深圳、珠海等地兴办“经济特区”,意味着原有意识形态的东西会被突破;国家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加快农业发展若干问题的决定》,意味着农业的春天也已经来临,黄天厚砸人家纺车简直像个小丑;这一年中央领导访美,中美正式建交,这可是意识形态截然相反的两个国家;这一年国家发动了对越自卫反击战,意味着即使意识形态相同或接近,也是“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一年举世瞩目的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召开,受人尊重的老艺术家们纷纷出席亮相,自己心仪已久的丁卫红也参加了会议,意味着文艺的春天也来临了……
黄晋升不是分不清大小头的人,哈么多的“意味着”,让他对待儿子的问题慎之又慎,举步维艰,最终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