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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虚与实(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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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虚与实

“咋不记得!俺们就是根据哈封信提供的线索,干掉了铁杆汉奸赵志仁。”

“古德高也算为革命做了一点工作,你记着,能保他的时候尽量保一下。”

这话一时不好回答。郭山河看着郭来福没点头,也没说话。这种事真的让他不好拿捏。战争时期,各种突发事件实在太多。很多事情都让人措不及防。因为惨无人道的酷刑折磨而打熬不住进行招供,这件事最让人憎恨却又最不便多言。如果酷刑折磨的是你,你打熬得住昂?一般人只是憎恨叛徒,佩服哈个打熬得住的英雄,譬如沙荆花一类人,自己却轻易不敢设想。烧红的烙铁烫在你身上了昂?说漂亮话,糊弄鬼呀?求得速死容易,真正经受住非人折磨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现在战争过去了,咀嚼这些遗留问题和后遗症,又是多么恼人,多么让人头疼和进退维谷!

郭来福走了以后,郭山河整夜睡不着。天快亮时,被身边的陈玉妮发现,便问:咋了?失眠了?郭山河便用手帕擦着鼻子长吁短叹——在陈玉妮跟前他是从不甩鼻涕的。陈玉妮干脆不睡了,把沙荆花也叫起来了,三个人在堂屋里点上煤油灯展开了讨论。郭山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和忧虑。陈玉妮连连摇头,感叹道,干革命真的很难!左一左或右一右,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后人的诟病,历史的记载,更是让人不好承受。老话说,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能矫枉。可人性毕竟是有底线的,守住人性的底线,不剥夺别人的人性,也才能保住自己的人性。但排山倒海的浪潮袭来的时候,往往是泥沙俱下的,不可能哈么清纯。三个人议论一个溜够,也没有结论,沙荆花只是提醒郭山河:你说古德高是叛徒,是坏人,他为么后来又跟着郭来福去杀鬼子?在战场上哈么勇敢?还为除掉铁杆汉奸赵志仁提供线索?古今中外都有“被谁抓住就给谁干”的例子,问题是他本心是么,哪个是他的自愿,哪个是别人的强迫。分不清这些,当你面临为他裁判的时候,就可能在生死簿上乱点朱笔。

难啊,太难了。俺是红星村的书记,是举红星的人,怎么证明你举的是红星,而不是黑星、黄星、白星?过去沙耕读教给俺一招,就是看你是不是在为人民服务。当然,你要明白人民包括的范畴。不能拿人民当敌人,更不能拿敌人当人民。古德高的事暂且放下,郭相臣的事总是该管的白。三个人统一了思想,由郭山河和沙荆花一起承担起照顾郭相臣老两口的任务。洗衣做饭,送医送药,直到送终。

沙荆花对郭相臣的一贯表现比较理解。人么,在得意的时候翘翘尾巴,说几句傲人的大话,十分正常;落魄以后就夹起尾巴,见谁都低三下四,原本也是为了自保。这也是情理之中。只要不是与八路军、解放军枪对枪刀对刀地硬干,况且儿子还投诚了解放军,参加解放战争,为新中国做了贡献咧。所以,在照顾郭相臣老两口的日子里,沙荆花十分尽力。

谁知这时全国开展了反右运动,郭山河照顾地主郭相臣老两口这件事被人揭发,举报到镇里。黄选朝立即决定,把郭山河定为右派,撤掉大队书记职务。可方案报到县里时,齐登科书记拦住了,他想先找郭山河谈谈,他想详细了解情况以后再定。这么好的村干部他舍不得伤害。只是不明白郭山河怎么会倾尽心力照顾出身不好的地主。待齐登科书记约郭山河谈话以后,方才明白,郭相臣名义上是地主,其实早在土改时就把土地交了。连价值数万大洋的三进的大四合院和全部红木家具也全交了。老年后得到一些照顾和伺候,并无不可。问题是黄选朝哈边十分强硬,一副逮住蛤蟆捏出尿的劲头,就让齐登科书记有些为难,最后折中了一下,只给郭山河定个“思想右倾”的结论,没戴右派帽子。

消息反馈到沙荆花耳中,她说:“齐登科书记还是不错的,如果一切听黄选朝的,差不多得枪毙了你。”消息反馈到陈玉妮耳中,则说:“山河,你似乎不太适合当书记,如果只当个大队长,跟着书记走,可能日子会好过一些。早些到保定二师来吧,躲开哈个是非坑。”

妻子的话是出于真心,郭山河下定决心,离开郭家堡,到保定府去,过一种不惹是非的清心寡欲的生活。不就是采采买买,做饭打杂的后勤工作昂,本人天天唱着歌就干了。

黄选朝已经好几年没回黄召庄了。虽说河川镇离黄召庄不过二十几里远,黄选朝却一直没有心情来黄召庄。当然,一个重要原因是黄召庄已经没有他的直系亲属了。他的父亲和叔父早年经商,做皮毛生意,往关外走货的时候结识了东北军的张学良,张学良和手下的一干人马都喜欢皮货,遂安排身边的副官兼保镖刘奎与黄选朝的父亲拜了把子。张学良作为掌握万千兵马的“少帅”当然不是吃干饭的,做事总是留一手,既喜欢你,又不可能给你太高的身价。但却建立了生死关系。黄选朝的父亲和叔父干大了以后,老哥俩就从黄召庄搬到河川镇上去住了。黄召庄只留下老爸老妈,也就是黄选朝的爷爷奶奶。起初,黄召庄还有一些没出五服的侄男望女,随着河川镇上业务越来越大,缺人手,就陆陆续续都走了。

黄选朝不回黄召庄,也从不与河川镇上的侄男望女来往。有打听他找他的,一律拒绝见面。原因是父辈与张学良的交往让他心里紧张。共产党对张学良发动的“西安事变”评价甚高,而张学良的副官兼保镖刘奎后来却在抗战形势最困难的时候投了汪精卫。抗战胜利后国共两党都开展了锄奸活动,刘奎被国民党军统抓住处死。虽然黄选朝的父亲与刘奎拜把子是在刘奎投敌之前,跟着张学良的时期,谁能料定刘奎后来走上哈样的道路?但这件事就让人有嘴说不清了。黄选朝非常明白,如果想抓你的小软,是不给你说清的机会的。

好在叔父的儿子黄国贤争气,以坚贞不屈的一死,佐证了黄家与刘奎并不是一路人。但这件事对于黄选朝而言,是心有余悸的,是讳莫如深的。

黄召庄原先也不叫黄召庄,而是有个稀奇古怪让人腻歪的名字:“王八城”。冀中平原有很多像沙家店、刘家沟、陈家堡等一类的名字,但这个村竟然叫王八城,想必一定有点来历,村里六十岁往上的人们经常会给后人讲起这个村名与王莽赶刘秀的神奇故事。话说西汉末年,王莽篡政后追剿刘秀。刘秀便撒了丫子逃命,跑啊跑啊跑,一口气尥到冀中平原的这个村,直把个能征善战的宝马白龙驹活活累死。眼看追兵即到,刘秀不得已告别宝马步行到了换马店,买下一匹老百姓的普通马。后人演绎刘秀的故事说,“司马”一词原本来自刘秀的死马,因觉得不吉利,遂改称司马,而“换马店”的村名就是这样来的,冀中果真有个村子就叫“换马店村”。且说刘秀换马之后,继续向南逃跑。当他跑到一个建有低矮城垣的村子,被村口的大水坑拦住,那马突然前蹄腾空,将刘秀掫了下来,摔进了这个大水坑。而这水坑里住着个已有千岁的王八精。它经常到村里偷油喝,搅扰得村民不得安生。这天王八精恰巧刚刚偷油喝回来,正睡大觉,耳边“咕咚”一声,吓了一跳,睁眼一看,真龙天子掉进水坑里了。凡人眼里是看不出谁是真龙天子的。王八精却看得分明。它被吓得浑身战栗,这刘秀若有个闪失,自己怎承担得起?它赶紧把身子一拱,将刘秀顶到坑沿上。身经百战的刘秀猛一回头,见是体量硕大的巨鳖,以为是这巨鳖作妖把他弄进水坑里的,挥刀便斩,让巨鳖身首两处。而那巨鳖脑袋被削之后,并未落地,一道白光飞走了。刘秀一见,策马便追。但那马似被咒语定住,一步也迈不开。这时,刘秀跑散的兵将也赶到了这里。刘秀就把杀巨鳖的事告诉了大家。大家说:“这是好兆头,砍了王八精,就是摄了王莽贼的魂魄。”军师邓禹便建言:“刘将军,登基的时间到了。别看这个‘城’小,却有寓意,有帝城气势。此乃天意啊!”一干人竭力怂恿,刘秀就在这里登了基。其后果然一帆风顺,一口气打到京城,把王莽活活逼死在白蟒台上。再后来,人们把这个村改名叫了王八城,可叫了时间不长又感觉这个名字不好听,又改名叫黄召庄,意思是上天召唤了刘秀;改王为“黄”,得益于《易经》“天玄而地黄”的名句,又与王近音。到了今天,村民们虽然知道自己的村子曾经叫过“王八城”村,但都羞于提起。但有一件事很有意思,至今黄召庄村口的大水坑边上,确实有一个古老而硕大的无头石鳖。

“口头文学,不必当真。”这是黄选朝的观点。

他在自家祖坟前站了一会儿,看到了前不久清明节族人前来扫墓的痕迹,整齐排列的几十个坟包都新培了土,堂兄黄国贤的衣冠冢前的白幡随风飘**——黄国贤的尸骨已经埋到新建的烈士陵园,黄家在自家祖坟给他立了衣冠冢——爷爷奶奶以及上溯十代的祖先都埋在这,前些年去世的父母亲、叔父叔母也全埋在这,按照神三鬼四的讲究,鞠了四个躬,就神色黯淡地返身离开。脑子里猛地闪现出一个画面:他和堂兄黄国贤因给参加保定二师学潮的师生送过饭,上了黑名单,不得不离开保定府重新选择道路,要去寻找共产党。父亲神色黯然地拿出两件用羊羔皮吊里儿的棉大衣,递给他和黄国贤,说:“去吧去吧,混得了就混,混不了就回来。”本来父亲希望儿子和侄儿接班做皮毛生意的,既然俩孩子不安分,搭伙出去练练也不是坏事。后来两个人加入了共产党,又被派回冀中地区,回到河川镇四十三村。唉,先人已逝,叮嘱犹在。他庆幸自己押宝没有押错,没有选错道路,对得起列祖列宗,遗憾的是“进步”太慢。多年来绞尽脑汁寻找捷径,然而,效果并不理想。不觉一声长叹。

刚走出坟圈子,村书记黄大想跟头把式地跑了过来,带着一阵黄土站立在黄选朝面前,脚跟并拢,敬了一个举手礼:“老领导好!”又说:“您到黄召庄来,咋不打个招呼?”

“没么大事,打么招呼?”

“您跟俺说一声,好安排人帮您扫扫墓。”

“哈就不必了。这样吧,俺到你家去,咱喝两盅。”

“俺乐不得咧,马上安排。”

都曾经是县大队的人,一个战壕的战友,是不拿吃顿饭当回事的。但来到黄大想家里以后,这家的简陋和贫穷让他完全没有想到。房子还是解放前的土坯房,墙皮剥落处露出里面的土坯,好像裤子破了露出了屁股,十分碍眼。院子里的猪圈里有猪,哼哼唧唧,臭气熏天。脚底下有鸡,也不知道躲人,踢一脚就叽叽嘎嘎地叫,非常烦人。堂屋的八仙桌子的一条腿还短一截,用扣着的瓦盆支着。一把像样的椅子也没有,只有两条黑黢黢的长凳。斜一眼东屋,仍是土炕,炕洞因为烧柴而把周边熏得黢黑。炕上也没有炕被,只是一领草席。黄选朝不想在这吃饭了。这样的家境,你还能给俺做出花儿来?

谁知黄大想一把将黄选朝推进东屋,说:“老领导,咱啥土沟、水沟、坟圈子没钻过,死人堆里都滚过,甭嫌脏,上炕,上炕。”硬把心里正膈应着的黄选朝推到炕上,还把他的皮鞋扒了,顺手扔在地上。

在河川镇四十三村一带,土炕,是待人接物的重要场所。客人来了,“上炕吧!”是村民们的最高敬语。尤其冬季,人们喜欢在热呼呼的炕头上聊天、喝茶、抽烟。土炕,也是村民们的“餐厅”,吃饭的时候,按长幼尊卑,围坐在炕桌前,热热闹闹一起进餐。土炕,更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休息睡觉的温馨场所,烧热的炕头最适合交颈男女传宗接代、种族繁衍的授受大礼,也最适合孕妇坐月子。黄大想搬来小炕桌摆在黄选朝眼前,回身从墙上挂着的褡裢里掏出一盒烟扔在桌子上:“老领导,你且等一小会儿,俺叫老婆去招呼厨师。”

黄选朝拿起烟盒看了一眼,是保定府的玉兰烟,他知道,这个烟厂是清末建的,玉兰烟的口感也很好,是方圆左近的烟中上品,黄大想这样的条件如果经常抽这个,显然太奢侈了。他撕开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从口袋掏出火柴点上。他使的是泊头火柴,也是河北地区的名品,有着几十年的历史,但也是奢侈品,大多数乡下人眼下仍然使不起,而用火镰火绒点烟。黄大想回屋来了,说外面全安排好了,一时三刻就上饭上菜了。又从躺柜里取出一瓶衡水老白干,掀开遮挡壁窑的脏布帘,从壁窑里取出两个白瓷酒盅,分别摆在两个人面前。就咬开酒瓶盖子,再顺嘴一吐,将酒瓶盖吐到地上,给两个酒盅斟酒。然后从壁窑里又掏出一沓卷烟用的白纸条,撕下一条,再将这纸条撕成两瓣,一瓣放进黄选朝面前的酒盅里,让酒完全浸润,一瓣放进自己的酒盅里。

“这是做么,这酒还喝得?”

“嘿,这比烫酒省事,咱先暖暖肚子。”

黄大想抓起桌子上的火柴,抽出一根划着,将两个酒盅里的纸条点燃,眼看酒盅上燃起蓝色火苗,一会儿就熄了,道:“老领导,就着热,干了!”便率先执起自己的酒杯干了。嘴里嘶哈嘶哈地出着热气。黄选朝几乎不能忍受这样的做法。可是,黄大想如此热情,让他不好拂逆,便硬着头皮也执起酒杯干了。果然,肚子里是一股热流。说话间,黄大想的老婆将饭菜一碗碗一碟碟端了进来,摆在炕桌上。这是个脸膛黧黑五大三粗的典型乡下女人,粗门大嗓地客气了一句:“老领导多吃啊。”

黄选朝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在黄大想的一再撺掇之下,黄选朝拿起筷子挨个菜都尝了一下,感觉还行,只是稍稍有点牙碜,好像蔬菜洗得不净,甚至洗没洗都不好说,因为这个时期的乡下,吃蔬菜也是奢侈的。一般生产队都不种蔬菜,要吃蔬菜就得到集上买,能不能买得到,都不好说。“您要来俺家喝酒,一定有话说。”

黄大想眨巴着眼睛,给黄选朝续了酒,看着黄选朝。

“可不是么。这些日子,俺一直在琢磨,想跟身边的人说说话。”

“俺是您老部下,跟俺说白。”

“是这样,一个单体的个人,在周边环境不利于自己生存和发展的时候,会想到躲开和逃离。哈么,一个国家在遭到别人强力制裁和封锁的时候,会怎么样?往哪躲?往哪逃?没有办法,可行办法只有:‘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打出属于本国的天地。即使有外国帮你,事实证明,也是要有前提条件的。一般情况下,被封锁和制裁的国家的第一反应是加快自己的发展,不能让人掐着脖子过日子。至于怎么发展得更快,更合理,则要看这个国家的领导层的实际思想水平与操作水平。现在国家提出‘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俺就感觉不错。可是,让一脑袋高粱花子的农民炼钢,亩产要达到万斤,还要大办集体食堂,这些事,就感觉心里没谱。上级领导还给加压,俺就想,不行辞职算了,别当落后分子给人家挡道。”

“老领导,俺借着酒劲跟您表态,辞么职哎,俺给您打冲锋。”

“不是哈个事。”

“怕么哎,咱啥难事没经过,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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