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流与派(第2页)
忽一日,一个叫沙小林的年轻人来大队部看报纸,看完报纸闲得无聊,拿起这封信反复观看,看了一阵,心中起疑了,就等屋里没人时打开了信,于是吓了一跳。因为沙家店的村民都知道沙金来在干“收费站”,却并不知道他打伤很多人,公安局正准备抓他。于是,沙小林把信揣进兜里就走了。他来到万柳堤,顺着大堤不停地走,走了约摸一个钟头才在一个离村子很近的地方找到沙金来,他们一伙人正在“开展”收费业务。待他们消停下来,沙小林把沙金来拉到一旁,递给了他这封信。沙金来一看,说了一句:“够哥们!”便付给沙小林二百块钱,然后带着一干人远走高飞。去了哈里,一时无人知道。
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这种乱收费,常驻河川镇的上千户商家,已经悄悄走了一多半,皮革、皮毛、毛线交易市场已经日渐冷清。没走的业务客户,也时时感到危险,便接二连三给县、市、省公安部门写告状信。省里责成保定府尽快解决,保定府领导就研究了沙二彪为么工作不力,却原来,他是沙金来的本家。于是,保定府的领导立即一纸调令将沙二彪调到了外县,又从外县调来一个叫黄大迎的公安局长。此人是黄召庄人,是黄大想没出五服的本家。也是当年县大队的后人。
黄大迎一上任,立即接到几十封告状信。一封信中说,表面看,干打劫的是沙金来,其实还有其他人在暗中也在打劫,甚至更严重,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些人的手里,砍刀、枪支、子弹、雷管、炸药等等无所不有。一个村民在信中说,一次他走万柳堤从河川镇往清河县运送羊绒,因拒交“线路保护费”,被一团伙拦住。这些人先是把他从车内拉出打得口鼻流血,用刀割断了他的手筋,然后又把他的车连同价值20多万元的羊绒一同烧掉。另一封信写道,一伙人受雇,用铁棍将一竞争对手的腿打折三节;还将一温州客户的8岁男孩绑架至北京,勒索很多现金。为垄断牛皮革生意,他们用铁棍将一名浙江客人胳膊打断,抢走身上的现金和大批牛皮革货物,还打算用炸药和电雷管对这位皮革经营户实施爆炸。县经贸局一名司机家属来信说,她丈夫前不久连车带人被一犯罪团伙劫持,罪犯向家属索要大笔款项,钱到手后却撕票,将人杀死后焚尸。一位人大代表也写来告状信,说,他因为在县人大会上揭露了罪犯的恶行,一帮人就打断了他儿子的一条腿,还威胁说:“不把嘴闭住,再打断你儿子的另一条腿!”一位民警匿名来信说,他因为参与过处理事件,歹徒用炸药将他家住房炸出一个大洞,另一个民警的窗玻璃则被歹徒用子弹打得千疮百孔。这位民警反映说,有些企业老板为求安全,养起了“黑道”,有的人出了事,花钱请“黑道”解决。许多村民加筑高墙,养起了藏獒类猛犬……
黄大迎微服私访,来到堂兄黄大想的村子,与堂兄进行了私密谈话。黄大想说,要说严重,目前看柴家营最甚,一些人欺负村书记柴大霞是女人,与这个村的人们较量了多次。柴大霞知道郭向前也挨了打,所以也没找郭向前。黄大迎道:“咋不找公安局?”“找咧,没用!”黄大想道,就因为找公安局没用,所以使黑恶势力愈演愈烈。哈些人不仅打伤多名“私下”到柴家营村里卖原料的生意人,还逐户查抄个人囤积的原料。说不允许“私卖”,只有他们卖才行。一直被柴大霞按捺着的柴三脚一时火起,叫来几个弟兄打跑了哈帮无赖。谁知,他们跑了以后马上叫来上百名黑恶势力成员,叫着号:“铲平柴家营”!“铲平柴家营”!浩浩****向村里进发。柴大霞立即派人向县公安局报警,谁料想,30分钟的路,民警们走了三个多小时还没到。情急之下,柴大霞通过高音喇叭号召全村青壮年拿起铁锹、镐头、铡刀,奔出家门,与狗日的们拼了!于是,她老头(丈夫)柴三脚冲在最前面,一根一丈长铜头紫檀木杀威棒舞成圆团,当即将一个手持铁棍的领头人开了瓢,脑浆子乱飞;另两个拿大刀片的喽喽被打得哭爹喊娘。其余人一下子作鸟兽散。而“晚到”的民警除了向满脸杀气的村民们道歉“不好意思”外,再无下文。
黄大迎一声长叹。他已经好几年没回老家了。现在回来,却面临这个乱局。他问黄大想,是不是县公安局有不少“内鬼”。黄大想苦笑一声:“这你还用问?都是乡里乡亲的,里勾外连,说不定谁就是谁的亲戚。”“俺得依靠谁咧,总不能光杆儿一个人干白?”
“俺建议你去找郭向前商量去。他肯定有想法。”
黄大迎来到了郭家堡。与沙荆花和郭向前做了深谈。最后商定,郭家堡的保安队出十名最精壮的跳哒过拳脚,会使用软兵器(链锤、链镖一类)的小伙子协助黄大迎工作。黄大迎在对这十名队员做思想动员的时候,一个小伙子说,河川镇的西街,有一家新开一年的饭馆,里面经常传出哭叫声。“黑店白?”“有可能。”“先拔这个钉子!”
这家饭馆,就是郭家堡懒得出奇“大名鼎鼎”的郭大贵开的。
郭大贵怎么会开了饭馆,并且成为“藏污纳垢”的黑店,总是有原因的。
郭家堡和周围村庄的集体经济、个体经济风起云涌地迅猛发展,让郭大贵看得十分眼儿热,遂找到村里的寡妇郭五姑商量。哈个郭五姑比郭大贵大两岁,三十有五,带着一个十岁的儿子,丈夫跟着一个温州的女人做生意,一走了之,几年下来,再无音讯,是死是活不得而知。郭五姑便和郭大贵“靠”在一起。郭大贵懒得出奇,咋会得到郭五姑的青睐?哈是一次郭五姑在村里的水坑涮苘麻——就是当年黄晋升为了整治郭山河挖的坑——她把苘麻沤在坑里的时候,害怕被偷,就找了个“闲人”看管,这个闲人就是郭大贵。哈天她扛着老大一捆苘麻走到水坑边的时候,恰好百年不遇的懒人郭大贵出来遛弯儿晒太阳,她计上心来道:“大贵兄弟,你若帮俺看住这些苘麻,俺每天管你一顿酒喝。”
“闹他个妈!”郭大贵乐得当即就叫:“五姑,这事儿就交给俺了,这酒俺喝定了!”
郭五姑是他出了五服的本家姑姑,大一辈,他便立即嘴甜了起来。郭五姑将哈捆苘麻扔进水坑,用一根绳子揽住,拴在水坑边的一棵树上。她是打算沤“熟”了以后搓麻绳用,苘麻是必须事先沤上一段时间,“熟”了以后才能搓麻绳,才能经久使用的。谁知,因为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水坑的水涨上来不少,坑边的倾斜的土地也很湿滑,她刚拴好绳子,才离开两步,一个仰八叉就出溜进水里,而她又不会水,便劈腾扑腾起来,眼看就要没顶,嘴里大叫:“大贵救俺!”
郭大贵是会水的,便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也许是懒得脱,顺着坑沿出溜进水里,游了几步,抓住了郭五姑的胳膊,将她拉上岸来。此时正是秋后,天气冷得让人哆嗦。郭大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水淋淋的郭五姑背起来就往家跑。一口气跑到郭五姑家,将她放在堂屋的椅子上,回过身来,就蹲在灶台旁烧起火来,拉着风箱快速烧了一大锅热水,让郭五姑擦澡。他则躲在院子里,脱下衣服拧干,搭在院子里枣树枝上晾晒。浑身上下只穿着一条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破裤衩。于是,冻得一个劲打喷嚏。可能是打喷嚏的声音太大,被郭五姑听到,遂开门一把将他拽进屋去。
郭五姑没怎么洗,却把个八百年不洗澡的郭大贵洗出一木盆泥粥,变得清清爽爽的像个“人儿”了。郭五姑也一不做二不休,拿出过去丈夫的剃头刀子,给他剃成“盖儿头”——乡下最常见的简易发型,刮光了胡子。还拿出丈夫过去使用的牙刷,沏了盐水,让他刷了牙。一切收拾妥当,两个人便痛痛快快各取所需。自此,两个人再也没有分开。这样的异性“搭伙”,犹如吸毒,一经开始,便不会完结。而有了女人管束,郭大贵再也不敢懒了。
渐渐地,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两个人在同居,沙荆花便委托黄新桃来督促他们到镇上去扯结婚证。若在以往,这种情况是要挨批斗的,现在人们都见怪不怪,十分宽容了。郭五姑见村里副书记来动员结婚了,就说,俺们俩瘸驴对破磨,将就材料,扯么结婚证哎,说不定哈天俺哈口子就回来咧。黄新桃道:“你丈夫失踪好几年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你们两口子分居两年就是事实离婚,你有资格重新申请结婚。既然如此,干么做偷鸡摸狗的事?光明正大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咋不好?”郭五姑一想,也是,能来明的,干么非来暗的?虽然她大大咧咧并不在乎别人“戳脊梁骨”,可终究是光明正大更好不是?遂到镇上扯了结婚证。
村里几个企业的成功兴办,对所有人都是示范。沙红枣在村里建起制药厂,哈个难度太大,一般人干不了;周滏阳的个体经济也干得风生水起,这个可以参考。郭大贵两口子来到镇上,找到工商所的黄天厚,问:“所长,你能帮俺们选个项目昂?”郭五姑赶紧将一条“玉兰烟”递给黄天厚。
“你们有么特长哎?”黄天厚边说边把办公桌侧门打开,将烟擩进去。
“老农民一个,除了种地,有么特长哎?”郭大贵道。
“做饭会白?”
“这个俺会!”郭五姑十分兴奋。
“开饭馆。咱镇上西边正有个仓库往外出租,你们去看看白。”
于是,一个叫做“五贵餐厅”稀奇古怪名字的饭馆就这么开业了。你“五贵”,想必是菜贵、饭贵、酒贵、烟贵,乃至还有桌椅板凳贵,既然贵,谁还来?偏偏生意非常好。可能人们都想看看,你贵得是否有道理。待人们来了以后,方知价格根本不贵。郭大贵跑堂,郭五姑掌勺。妇唱夫随,得心应手。镇上人们口胃都不是多么刁,这个饭馆便“风生水起”挤上经济发展的快车道。正干得顺风顺水之时,一个东北过来的中年人来到这个饭馆。这个人文质彬彬,像个机关干部,也像个中学老师,反正不是乡下人的气质。他说,要承包这个饭馆。
郭大贵问:“你打算一年给俺们多少钱?”
对方伸出一个巴掌。
郭五姑道:“五万?”
郭大贵道:“么意思哎?”
对方晃着自己的巴掌开口了:“这是啥?这是巴掌,我大脖溜打你个瘪犊子!”
郭五姑惊叫:“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想干么?”
对方横眉立目,刚才的文质彬彬已经**然无存:“就干你,行吗?”
郭大贵立即回身,抄起了案板上的菜刀。对方见此把拇指和食指伸进嘴里,猛地一声唿哨,尖锐,刺耳。门外呼啦涌进一帮人来。这个东北人道:“咱好说好商量,否则,杀了你们剁成肉酱包包子吃。知道《水浒》里有个专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吗?”
郭大贵原本只是懒汉,并不是杀伐决断之人,此刻腿底下就开始哆嗦,菜刀也放了回去。郭五姑却不杭虎,说:“甭管你们有多少人,咱现在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们这种人好日子长不了!识路子的话赶紧滚蛋,俺们‘五贵餐厅’不是你们作妖的地方!”
这个东北人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轻轻一挥手,身后一个人便突然伸出了刀子,一下子攮进郭五姑的肚子。东北人对身后的同伙道:“先别拔刀子,我且问问她——(对着郭五姑)我们的好日子长不长,你说句痛快话,就带你治病去,不然就耗死你!”
他说的“耗死”绝不是空话,不让你出门,血流尽了,就必然会死。郭大贵嘴唇哆嗦,声音颤抖,道:“长!长!你们会在河川镇站稳脚跟,发大财,发横财,富得流油!”
东北人道:“妈了个巴子的,这还像句人话。(对郭大贵)你扶着刀子别掉出来,带她去医院。我的人开车送你们。”然后从腋下的皮包里掏出一沓钱来,看上去有好几万,递给郭大贵:“拿去,治病用。”此时,郭五姑已经没有了锐气,疼得脸色煞白,额头冒汗,失魂落魄,两手不知疼地抓在刀刃上,鲜血顺着刀身往下流。郭大贵不敢停留,接过钱来,扶着郭五姑就往门外走。门口果然停着一辆双排座小货车。便有东北人的同伙开了车门,扶着郭五姑上了车。谁知,小货车并没有去医院,而是开上万柳堤,又走了一个时辰,将他们扔在五曲河边上,“同伙”说:“记住,以后永远不要回河川镇!需要钱的话,给‘老大’来电话。电话号码就是你们店里这个。”遂开车尥了。
郭大贵扶着浑身颤抖的郭五姑,眼看着鲜血还在流,下半身全被鲜血染红了。怎么办?他放下郭五姑,回到万柳堤上,打算拦截过路的车辆,以求把郭五姑送到医院。为此,他从哈一沓钱里,数出几张,看看太新,又换成旧的——仿佛新的更值钱——手持几张钞票对着过往的车辆挥舞。多数车辆见此,使劲摁着喇叭“闯”过去。司机看到舞动钞票,必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急事,于是不愿意惹这种麻烦,遂急于逃走。还不错,终归有心软的人。一个外地跑运输的大货车司机停了车。郭大贵立即凑上前去,说明意图,把身后的郭五姑扶上卡车,将钱交给司机,向县医院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