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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慢与快
解放后,在国家建设的**期,保定二师也罢,县政府也罢,各项工作千头万绪,每日里人人都忙得脚后跟朝前,涉及婚姻问题的纠纷和告状也非常之多。黄晋升既然实名写了举报信,保定二师和县政府即使不感觉稀奇,也还是做了初步处理,他们都把告状信转到了河川镇,请黄选朝书记主持调查此事,若属实,再研究处理办法。
河川镇和其他镇一样,算是最低一级的政府机关。这个院子类似二进的四合院,有二十多间房子,一百多年前的清光绪年间在此设镇。最早这是一家有钱乡绅的祖宗祠堂。门廊,台阶全是石头的,房屋全是挑檐,青砖黄瓦,五脊六兽,雕梁画柱,十分气派。设镇的时候这家当家人主动奉献了出来,得到清政府嘉奖,当家人闹了个七品顶戴,只因为此时清政府经济上已然捉襟见肘,没有吃上皇粮。不过,荣耀已经有了。民国时期很多军阀经过这里的时候,都在院子里住过。此时黄选朝在这个院子里进进出出,遂感觉有两分满足。这种满足算是一种精神上的历史感,自己本来就是历史中人么。但显然还有八分不满足,即他对自己的评估,至少坐到保定府的一把手,乃至更高,才算人尽其才。区区河川镇,不足挂齿。这种意念经常让他斜睨旁人,目空天下。有一次他读《道德经》,读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将书摔到地上,道:“天地就是不仁,将俺做了刍狗!——这种封建文化的书必须烧掉!”便真的将书填炉眼儿里烧了。在一次和柴金菱、黄晋升小聚的时候,他还诉说了这个意思。谁知遭到柴金菱揶揄:“爸,以后这种话可别再往外说了,哈句话的原意是‘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顺其自然’。”黄选朝自然不会服气,闹嚷嚷地声辩,涨红了脸。儿子、儿媳便木呆呆地看着他不再言声。
眼下门卫的老大爷将两封信亲自交到他手里,说信兜挺厚,有些不同寻常,便不敢在窗口摆着。以往各方面来信都是在窗口摆着,任由收信人路过时捎走。
黄选朝拆开信简单看了,见是儿子写的,拉拉杂杂,思路不清,文字也不很通顺,这个不成器的玩意儿啊。遂在屋里踱来踱去,思绪万千。
前几天,柴金菱抱着孩子来河川镇找他,说是黄晋升怀疑这孩子的坐胎日子,与她大打出手,至今孩子没有奶吃,天天用八宝粉熬粥喂孩子;她吓唬黄选朝,若事情闹大,她将把家丑弄到县里。黄选朝满脸通红,退后两步,与柴金菱保持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方才开口:“稍安勿躁,咱们之间并没越轨,既然如此,你怕什么?更不应该胡言乱语。俺是正派之人,历来做事讲分寸。你说说看,自从黄晋升认识了你,俺和你联系过昂?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是白?你们两口子生了孩子,咋会往俺身上联想?黄晋升这生地瓜真真欠揍。你只管安心过日子,你们的前途俺会安排得妥妥的。”
“俺对你却放不下咧。”
“老话儿是咋说的——‘发乎情,止乎礼’?”
“俺现在想改善工作环境,天天在家带孩子,够烦的了,回到小学还是天天跟孩子打交道。受不了!”
“俺很快就想办法,你放心。”
“俺婆婆(黄选朝老伴)‘坐’机关,俺也要坐。”
“俺明白,甭急。”
柴金菱得到了新的承诺,当然是高兴的。遂向黄选朝飞了个吻,抱着孩子满意离去。
这个水水灵灵的漂亮女人,生完孩子皮肤更细嫩,脸庞更滋润了。看着就让人心里熨帖。黄选朝虽然心里是甜蜜的,但还是坚决地斩断了与柴金菱的心理牵挂。哈是一团乱麻,若是剪不断,便自会理还乱,自会贻害无穷。心里疼,但容不得优柔寡断。他把儿子的举报信也撕个粉碎,扔进垃圾篓。眼下全国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不知道烈火会烧到谁的身上。既然自己不是无懈可击,干么要做写举报信的事?举报信这种东西是双刃剑,不写实名没人搭理你,写了实名就等于把你推到了风口浪尖,对手难道不会研究你?抓住你的小软给你来一下子,你的前途不是也泡汤了?你知道县政府哈个人是郭山河的内线?么都不知道,写个鸡巴举报信咧。待到与儿子见面的时候,黄选朝破口大骂:“生地瓜玩意儿!俺教了你这么久,也没长进。记住,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这是战争年代的纪律,弄不好要掉脑袋;也是现在的纪律,弄不好仍然会死个鸡巴的!”
前不久,县城西边的土岗子下面,枪毙了一批“三反五反”运动中揪出的坏分子。你当哈个噼里啪啦的枪声,是过年放炮?哈个是震慑。震慑谁?震慑所有与国家发展不相适应而起反作用的人。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知道还写哈个生地瓜举报信?你所有的言行全能拿到阳光底下昂?惹起别人关注你,挖你的隐私咋办?你怕不怕?黄晋升眨巴着眼睛,看着眼前表情严肃的父亲,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既服膺又不服膺。不过,他现在么也不敢说。自己的翅膀还没硬,一切离不开父亲啊。他默默点头,检讨了自己做事莽撞,声言今后一定改正。一切要按父亲旨意行事。“回去和金菱好好过日子,甭去挖别人的隐私。你与金菱结婚,是一辈子的福气,你若打错主意离开金菱,这辈子谅你再没有好日子过。”
黄晋升一边点着头,一边思忖,父亲的话是没错的,若柴金菱闹翻,父亲受处分,自己便是灰头土脸,原本光明的前途变成了未知数。几时还能翻身怎么说得清。他急忙表态:“开始时俺疑神疑鬼,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已经跟她握手言和了。”
“不光握手言和,还要不断生儿育女过正常日子。”
“是,父亲。”
儿子虽然不成气候,可终究是自己的儿子。他的前途还必须考虑。黄选朝经过反复权衡,还是把儿子调回镇里,继续在镇中学教书,时隔不久,以“在基层锻炼过”为名,提起来做了副校长。继而,柴金菱也读完大学回到镇里,继续做小学校长,半年后,被调到镇政府教育股当股长。接下来,柴金菱就顺顺当当地接二连三地生了好几个孩子。黄家真正做到了人丁兴旺。柴金菱与公公天天在一个大院工作,出出进进打头碰面,黄晋升虽然想起这事心里不是很舒服——不过他已经没兴趣计较哈个了。他对哈个事完全看开了。肉烂在锅里,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再说,所谓人生,不就哈么回事昂?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是耶非耶?
郭家堡没有了黄晋升,村委会的人们出现了一面倒,过去与黄晋升站在一条线上的人纷纷倒戈,全都向郭山河表了忠心。有人还这样说:“黄晋升走了,郭山河一个人说了算了,以后可不能再喊‘鼻等罐儿’了,真给你穿小鞋的话,谁来帮你?”郭山河对这种事原本没兴趣,愿意喊“鼻等罐儿”是你的自由,谁让俺真是鼻等罐儿呢。但村风民风讲究“站队”,他也就听之任之。有的村干部孩子结婚或过生日过百岁请他吃饭,他也不拒绝,还会随礼,与一般群众无二,但在饭桌上必定会叮嘱对方一句:“咱村可是吕正操将军树起的红星村,任何时候不能让这红星变了颜色。”话说得很重,让喝酒吃饭变成了一次宣誓和承诺。
……
到HB大学当了教授的陈之谦见侄女与郭山河终归走到了一起,非常高兴。打算送她们一件礼物作为纪念。可是送么最合适咧?他想起目前在高层知识分子中流行的毛泽东的两篇经典文章《实践论》和《矛盾论统一法则》(后来改名叫《矛盾论》),这是当年毛泽东在延安抗大时使用的讲义,新中国成立后在知识分子中广泛传播,遂打算用小楷工整抄录,作为礼物送给侄女陈玉妮。这天,他正在屋里书桌前研墨,突然有人敲门。他走过去把门打开,却见是原保定二师的老校长领着早年的校友梁斌来了。
“老陈啊,快看看你的校友,咱二师的骄傲,梁斌老弟!”
“哎呦呦!是梁斌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陈之谦急忙搬了椅子请梁斌和老校长落座,回身拿茶杯给他们沏茶。陈之谦的宿舍只是一间屋,二十平米左右,书房兼卧室,还兼厨房。空间逼仄,摆得满满当当。他赶紧东一把西一把地归置。老校长道:“没外人,甭忙乎啦。咱梁斌这些年可不容易!哈个学潮,是1930年白,梁斌是积极参加者,邻县千里堤一带反‘割头税’也是骨干咧,还亲眼见证了‘高蠡暴动’。1934年就参加了左联,还在北平左联刊物《伶仃》上发表过作品。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一直担任党的领导职务,也一直没停笔。后来随军南下,在湖北襄阳和武汉担任宣传和新闻方面的基层领导。现在要回家乡体验生活,准备书写大部头著作咧!”
陈之谦把沏好的茶端给客人,也落了座,看着一脸敦厚的梁斌,点头赞道:“推翻反动统治,建立新中国,这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事,在这个过程中,涌现了多少高瞻远瞩的杰出领导,多少壮怀激烈的英雄豪杰,多少举家参与流血牺牲的普通百姓!怎么不值得写,要大写特写!”
梁斌端着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热茶,说:“两位老大哥所言不差。俺自十六岁入团以来,‘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一棵荆棘;二师‘七。六’惨案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二棵荆棘;‘高蠡暴动’是刺在俺心上的第三棵荆棘。自此以后,俺就下定决心,挥动笔杆做刀枪,同敌人战斗!”
陈之谦问:“你是大才,国家栋梁,能担任更高职务不是可以干更多的工作昂?”
梁斌摇摇头,道:“今年,湖北省委书记李先念亲自点将,让俺由襄阳到武汉担任新《武汉日报》的社长。工作虽然繁忙,但俺还是经常想起为解放全中国牺牲了的哈些战友,睡不着觉啊!俺决心辞去正局级官位,用手中的笔记录下历史。俺的老战友、北京中央文学讲习所所长田间知道俺的想法后,把俺调了过去。俺以为中央文学讲习所是个闲差,可以抽时间写作了。谁知哈边的讲课和培训也十分频繁,每天接待和事务性工作很忙碌,让人塌不下心来,于是俺找到华北局组织部副部长陈鹏,跟他说:‘俺要写一部反映过去革命斗争生活的《红旗谱》,故事发生在冀中,所以,俺要回河北去深入生活。’陈鹏是俺当年的同班同学,对俺很了解,便说:‘你早年参加革命,不能什么职都不挂,到天津去吧,去当管文化的副市长,也可以同时搞创作嘛。’俺说:‘俺是想专心致志搞创作,要当官,俺在河北或湖北就一直为官了’。这不俺推掉了一切职务,专心回家乡体验生活来了。”
老校长啧啧称赞:“梁斌啊,你是个对历史负责任的人,是个大写的人。你青出于蓝胜于蓝,俺们老一辈不如你,应该向你学习咧!”
梁斌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道:“老领导谦虚,没有当年您们的谆谆教诲,俺也不会顺利成长。”
三个人在二师食堂吃了便饭,约定,待梁斌有了闲暇,一定到二师和HB大学为师生们做报告。陈之谦还提出,梁斌若在体验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只管说话,而且,可以随时来家里住,挤是挤了点,但可以放开了谈。
回头陈之谦用蝇头小楷抄完了《实践论》和《矛盾论统一法则》,送给陈玉妮,告知说,老校友梁斌来保定府啦!这个学生实在不同凡响,领导让他到天津当副市长都不干,一门心思要写革命历史,为中国农民立传!他来作报告的时候你和郭山河一定要来听听!看看一个有历史责任感的优秀党员是怎么想、怎么做的!陈玉妮自然非常高兴:“叔,俺们见贤思齐,期待着老校友梁斌再次来学校!”
……
郭家堡的工作逐步向好,慢是慢了点,脚步却没停。保定二师的陈玉妮也为郭山河生了三个孩子。而此时,郭山河仍旧与沙荆花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不在一间屋。吃饭时也仍然在一桌。眼下,两个儿子都被陈玉妮办到保定府读中学,吃饭时,饭桌前就只有郭山河和沙荆花两个人。身边没有了孩子,只是孤零零两个大人,郭山河便想跟沙荆花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看起来谁跟谁好就甭提了——”后面的话还没说,便被沙荆花严肃制止:“咱俩现在是纯粹姐弟关系,不可有一丁丁点旁不相干的想法。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你老婆哈么贤淑温柔,知书达理,你还想么?”郭山河闹红了脸,也不解释,只是点头。因为,以沙荆花的性格,她根本不听你的解释。你只管服从就行了。两个人单独相处的时候,郭山河几乎一句话都没有。但时间一长,沙荆花又嫌寂寞,于是,便把陈玉妮生的三个孩子全抱回村里,由她照顾,说孩子该上学时再送回去。
这时,陈玉妮为郭山河联系了一位老中医,定期让郭山河去保定府扎针灸,治疗流鼻涕问题;同时,托人给郭山河办了调动,要让他到保定二师做后勤股长。先以农民身份工作(类似后来的“以工代干”),待时机成熟再转干。因为郭山河曾经是县大队队长,这个身份让陈玉妮没太费劲就把事办成了。但办事从不拖拉的郭山河,这次却拖拖拉拉,一直没有离开郭家堡。因为,他想起了老校友梁斌,哈种思想境界,相比之下让他汗颜。他听陈玉妮讲了梁斌回访二师的事以后,就整宿睡不着觉。他和梁斌的不同之处,是没有文学爱好与特长,没有用笔记录历史的念想;但他内心里和梁斌一样,原本是要做对国家对历史负责任的人。唉!自己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样子的?他不愿深想。他也期待与梁斌见一面,当面讨教人生真谛。此时,早已呼之欲出的合作化运动轰轰烈烈地到来了,郭山河对陈玉妮说眼下俺离不开,暂时不能去城里。陈玉妮充分理解他,支持他,说你在郭家堡把架子搭起来以后再来市里不迟。事情便暂时放下了。郭家堡因为有着良好的互助帮工的基础,没怎么费劲就成立了互助组,继而成立了合作社。
随着郭家堡工作的蒸蒸日上,各生产队的牲口在快速增加,郭山河便养成了一个新的习惯,每天早晨肩膀背起筐头子,腋下夹了粪铲子,各街道行走,万柳堤上行走,田垄上行走,干渠沟边行走……捡拾牲口粪。以前村民自己养牲口的时候,往往在牲口屁股后面拴个粪兜子,就为收粪,他们舍不得把自家的牲口粪丢在外面。成立了合作社和生产队以后,牲口归了集体,村民们便不再重视给牲口戴粪兜子了。郭山河为此专门召开大会,反复强调,但作用并不明显。现在他以自己的身体力行告诉大家,牲口粪是农家宝,“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
如此一来,村委会委员们都跟着拾粪了,很多村民也开始拾粪了。而郭山河并未就此放松,只要往外走就背着筐头子,包括到镇上开会,也背着筐头子去。镇上的书记黄选朝看到他来来去去都背着筐头子,先是开玩笑:“好啊,村书记背着筐头子,随时拾粪,不忘劳动人民光荣本色。”待郭山河走远了,就自言自语:“瞧‘鼻等罐儿’哈个揍性,也就是泥腿子的命吧。”
村里也有人劝他,说:“书记,你天天背着筐头子拾粪,让俺们难堪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