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也算十面埋伏(第3页)
没错,郭叔这种情况只能算市场经济的过客。他下海才几天?他见过多少骗子?而现如今各种体制的企业偷税漏税何其普遍!骗对方、骗消费者的企业又有多少!她的一个学财会的同学告诉她,在应聘的时候,对方小声问这个同学:“你会做账吗?”同学说:“我学的就是财会,怎么不会做账?”对方声音更小地说:“我说的是根据需要做账。”同学揭穿说:“不就是做假账吗?对不起,你这样的企业我没兴趣。”结果,这个同学晃**了一年没找到工作。最后终于找到工作了,是他屈就了,他答应了另一个企业的相同的条件。
郭叔的失足,在于被银行家于家图的大款朋友“偷税漏税”给坑了。而自从这件事发生以后,郭叔就强打精神,每个周六都带杨晓燕去鸟市卖鸽子。吴其瞻主持的千公里大赛虽然尘埃落定,其冲击波却将鸟市搅得风生水起,热火朝天。买鸽子、卖鸽子的都比以往增加了两三倍的人。鸟市的几条通道,挤得寸步难行。
信鸽的生意非常好,观赏鸽也搭了车,水涨船高。郭叔和杨晓燕的生意蓦然间火了起来。火的原因是别人都在涨钱,而唯独郭叔还按照老的价格。杨晓燕也劝过郭叔:“咱们是不是也该调调价了?”郭叔回答:“咱不干那缺德事。”杨晓燕道:“随行就市不能叫缺德。”但郭叔死犟:“我看就是缺德。别人愿意涨,让他们涨去,我偏不涨。”杨晓燕又说:“可是,鸽粮都跟着搭车,也涨了,咱们的养鸽成本又提高了,咱们也随行就市才对。”但郭叔一根筋地坚持不涨。杨晓燕说服不了他。
郭叔怎么会形成这样的做事风格?据杨晓燕从郭叔和郭婶嘴里分别得知,郭叔原来是一家三百多人的国企饲料加工厂的一线工人,党小组长。企业临近卖掉的时候,一位副厂长退休,郭叔因为一贯做事可靠,被破格提拔起来。当时厂领导班子有三个人,厂长兼书记叫马为民,经营副厂长叫陈家乐,郭叔是管理副厂长兼纪检组长(他们这样的小厂不够级,没有纪检委,而纪检组也只有郭叔一个人)。这个厂起初主要生产鸡、豕(猪)饲料,因为效益不好,改为宠物饲料,包括狗、猫、热带鱼、鸽鸟等饲料。前几年干得还可以,产品新,广告也跟得上。但很快几百万银行贷款就用完了,广告没法做了,效益就直线下滑。他们派出经营人员调查了解,方知近郊、远郊突然上马了好几家饲料加工厂。因为人家没有退休老职工形成的历史遗留问题,没有欠债,加之企业体制机制是全新的股份制,所以,人家轻装上阵,三拳两脚就把郭叔这个加工厂淘汰出局,经营不下去了。于是,职工们半年开不出工资。
领导班子天天拉晚儿研究对策。其间,厂长兼书记马为民悄悄地把老婆孩子办出了国。这件事谁都不知道。经营副厂长陈家乐也把老婆孩子办出了国,也是秘密行事。接下来,马为民就在班子会上大讲“深化改革”卖企业“安置职工”问题。所谓安置职工,就是卖掉企业,给职工们每人分一部分钱,买断工龄,各自回家自谋生路。
于是,这个加工厂连土地带厂房、机器以三个亿的价钱卖掉了。三百多职工每人给了三万块钱,打发回家。账上应该剩下2·9个亿。按规定可以分出百分之一给留用人员做为长期费用,其余便要全部上缴给国资委。郭叔心想,领导班子成员都是留用人员,有可能会搭车分一点,看看马为民七十二拜都拜了,这最后一抖龙是怎么抖龙的吧。一天,马为民告诉郭叔,他到市里参加国资委的会议,研究卖厂子的善后问题,就带着小出纳走了。
小出纳是个大学毕业没几年的漂亮女孩,叫王盈盈,据说是马为民的外甥女,是真是假无从考察。前些年国企转制的时候,企业由民主管理回到了“一支笔”,一切由马为民说了算,他想招谁,想裁谁,想给谁涨工资,想给谁落工资,全凭主观意志,全厂也都以马为民的马首是瞻。企业改产以后,之所以好了几年就走了下坡路,除去竞争对手强大,还因为资金链断了。这个隐性问题是怎么形成的,谁都不知道。
待到马为民出去开会一去不回,肉包子打狗了,方知厂里剩下的2·9个亿,被他和小出纳一起卷跑了。该上缴国资委的钱也没上缴,该给留用人员的长期费用也没留。据后来从加拿大传来的消息,说马为民在加拿大买下两个豪华别墅,他老婆和孩子住一座,他和小出纳住一座。因为一切都是他办的,“居功至伟”,老婆对他感恩戴德,所以对他“纳妾”表示默认。这样的消息在职工们中间传来传去,沸反盈天,却真假难辨。
厂里的另一个经营副厂长陈家乐,因为常年在外跑销售,进行“体外循环”,私下积攒了可观的小金库,看到马为民迟迟不归,厂子的善后一直悬着,便等不及了,也出国走了。只剩下了管理副厂长兼纪检组长郭叔。陈家乐其实在这次卖厂子之中一分钱也没拿到,但上上下下都说他和马为民是同伙。这样的误传也没有人出来纠正。义愤填膺的职工们宁可相信这是真的。接下来,一个顺理成章的议论风靡全厂职工:郭叔也不是好人,不信走着瞧!
饲料加工厂虽然解体了,但多年来职工们之间在工作中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互相走动是家常便饭,加之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一个涉及本厂的消息不出一个月就会传遍家家户户。又因为涉及厂领导的负面消息层出不穷,职工们的相互走动与联络就越加频繁。最后职工情绪由阴燃变为明火,几百人集体上访了,而前来驱赶人们的武警又与职工们出现肢体冲突,一下子在蓝海市演变成一次事件,一位副市长因此被撤职。其实职工们的要求很简单:国资委应该给大家补钱,三万块钱就把我们打发走,我们可是干了二、三十年的国企老职工,这么做是不是太缺德了?人们之所以把目标瞄准了国资委,是因为马为民卖厂子的方案得到了国资委批准。
那些日子,也有不少职工天天往郭叔家跑,问这问那,口口声声说,一把手带走那么多钱,二把手也尥了,你肯定也没少分钱,否则你怎么会对马为民眼开眼闭呢?甚至还有人说郭叔其实是给那两个人断后的,肯定早已被马为民安抚好了。既然你手里有钱,我们有这困难、那困难,你怎么着也得分我们一点,不能见死不救对不对?
郭叔气得连续好多天睡不好觉,夜里眼睛瞪得牛眼大看着屋顶。其实这些年来,马为民的所作所为,郭叔全不知道,马为民有应酬,也从来不带着他。说起来恐怕没人相信,做为副厂长,郭叔竟然没吃过一次厂里报销的“公宴”。好人也不落好。有嘴也说不清。郭婶怕他脑子受刺激精神失常,便天天劝慰他,说,你们过去不是天天做宠物饲料吗?对宠物的习性也应该了解一些,干脆养条小狗开开心,解解腻歪吧。“妈了个X!”郭叔一声断喝。养狗干什么,我既养就养能卖的,不然我怎么生活?我现在距离正式退休拿退休金还有十年呐,老婆,咱想问题得结合实际!
郭叔拿出压箱子底的存项,置办了鸽笼,买进了二十几对观赏鸽的雏鸽,干起了养鸽子孵鸽子卖鸽子的小买卖。而且,蓝海市还有个特殊情况,走街串巷,流动卖鸟、卖鸽子、卖热带鱼、卖鱼虫子的,不用交税,或者说,没人收他们的税。这个情况不能不说对郭叔也有一定的鼓励作用。如果需要缴纳高昂的税赋,郭叔是断然不敢染指卖鸽子这个行当的。但他从正式开始经营,就发出誓言:本人一辈子清清白白,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骗,规规矩矩做生意,童叟无欺。如有违反,天打五雷轰!全厂老少爷们,你们瞧着我老郭吧,我要是做了不是人的事,你们就往我脸上啐唾沫!
但是,这样的立足点,应该不至于影响到“随行就市”问题。怎奈郭叔把这些问题是联系在一起看的。我行得端,走得正,防微杜渐,偷鸡摸狗的事不干,投机取巧的事同样不干。而随行就市问题,说到底就是搭车和投机行为。属于被允许的范围。只要不是恶意哄抬物价。但郭叔一时间看不清这其间的区别。
当然,郭叔退休将近一年了,职工们之间还没传出郭叔做了什么犯歹的事,只是人们发出了并不友好的预言: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老郭老实巴交傻乎乎的一个人,非要干小买卖,如果不炼成奸人,他就得赔死,不信咱走着瞧!
郭叔让职工们等着瞧他怎么正直做事;而职工们等着瞧他怎么亏赔。
做为老伴,郭婶耳闻这些传言的时候,能不心痛吗?可是,她最了解老郭的脾气,怎么说得服他!
晚上,杨晓燕没有回家,她到邹长军家搬救兵,想请王格格出面说服郭叔。王格格也答应去,但邹长军却不让王格格出头。他说:“郭叔的固执己见,包含了道德层面的东西,不是你我所能解决的。其实,我是赞成郭叔的。我好像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市场经济也不能无政府主义,想涨价就随便涨,老百姓的生活还有没有保障了?最近又有所谓经济学家发话,说什么现在小青年需要结婚的很多,买房就是刚性需求,所以,房价虽高却还应该继续涨。你们听听,这叫人话吗?这样的人指导我们的市场,能好得了吗?”
王格格急忙拦住邹长军,不让他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经济学家也不是整齐划一的,各式各样、各种观点的都有,总起来说还是为了把国家的事情办好吧。再说了,鸽子与房子也不是一回事,鸽子行情还不至于影响老百姓生活。”
话题又回到鸽子身上,可是,无论如何,邹长军就是不让王格格去做说客。王格格想了想,只得对杨晓燕表示抱歉,还宽慰说:“能不能发财致富,还是顺其自然吧。老话说得好,无商不奸,为富不仁。你若仁,若不奸,一般是发不了财的。”算是把杨晓燕打发走了。
杨晓燕出了邹长军家这座楼,一边往家里走,一边犯着困惑。我们的课堂上和书本里都是教育我们学雷锋,学焦裕禄,要做好人,做善事,为什么在现实中没法实现,或善无善报呢?或者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市场经济的经济基础,应该有与之适应的上层建筑,即管理市场的法律法规,而不是鼓励人们奉献的雷锋或焦裕禄精神。上下应该匹配。她感觉自己太年轻,这么深刻的问题,她琢磨不透。
郭叔的鸽子不涨价,就等于低价,加上鸽粮等成本,郭叔的鸽子属于微利出售,虽然一下子就卖光了,却不能形成良性循环。因为,他们再想进雏鸽,人家已经涨价了,他们卖了五十只成年鸽,却买不回五十只雏鸽。郭叔的买卖等于干赔了。
这天杨晓燕没去郭叔家。她在家里生自己的闷气。自己为什么就说服不了郭叔呢?自己太无能了。自己现在的生活是很失败的。自己依附在郭叔身上工作和生活,出现亏空却不能帮郭叔想出办法,不是失败是什么?这是自己人生的第一仗,竟然以这种方式败下阵来。
杨晓燕想来想去,感觉消极地推着走,只能越亏越多,不是办法;而这么傻等着郭叔改进,偏偏他就不改进,怎么办?杨晓燕感觉实在无路可走,便从抽屉里找出纸笔,给《蓝海晚报》写了一封读者来信。信中写道:“随行就市与诚实经营是不是一回事?它们之间有没有矛盾?随行就市与随便涨价、哄抬物价是不是一回事?涉不涉及道德评判?我们坚持诚实经营,不随便涨价,于是,我们就干赔了。如果随行就市,我们就干不赔。可是,随行就市就有哄抬物价的嫌疑,这是我们规矩人所不愿意干,也干不来的。我们卖观赏鸽宁可赔钱,也不做这种事。话说回来,我们现在已经干赔了,下一步怎么办,谁来帮我们……”
杨晓燕虽然文字水平不高,但因为是亲身经历的事,就写得有理有据,言辞恳切。她把信寄出去以后,以为转天就能登出来,于是,热切地期盼着,一宿都没睡觉。但转过天来一看,报纸并没有登。她有些泄气,再等。但三天过去,仍旧没登。她感觉失望了。觉得现在的人们都很实际,很势力,乃至很贪,自己既不是记者又不是作家,也没送礼,报纸编辑肯定连看一眼这封信都没有,甚至第一天就可能扔进废纸篓了。杨晓燕越想越气愤,越失望,最后连看晚报的兴趣也没有了。父亲问她:“这几天你天天盯晚报,是不是上面有什么时髦消息?”因为他们家订晚报已经十几年了,从杨晓燕记事起,直到现在,杨晓燕一般都不看。小的时候是看不懂,大了以后有了网络了,更不看了。她感觉报纸历来是报喜不报忧,全是一面倒的信息,没意思。此时,她鬼使神差地回答父亲:“我在看征婚启事。”
哈哈哈!父亲开怀大笑,我家闺女开窍了嘿!父母亲都在为杨晓燕没有正式工作,更没有对象而着急呢。“有没有中意的?我们热切期待着呐!”父亲高兴地问。
“目前还没有。”杨晓燕又出门去了。父母亲便也十分扫兴地沉默起来。两口子商量,要带杨晓燕去看看心理医生,因为他们觉得这段时间以来自家闺女不太正常,莫不是得了抑郁症吧,据报纸讲,现在中国不同程度患抑郁症的人接近四分之一,想起来够吓人的啊。但他们把想法讲给杨晓燕的时候,被狠狠抢白一顿:“你们怎么不盼我有点好事呢!……”
时隔一周,父亲在看晚报的时候,突然在群众来信的栏目里见到了署名“杨晓燕”的一封短信。他十分震撼。他从来没想过,自家闺女却原来还有这么好的文笔,这么深邃的思想!蓦然间对自家闺女刮目相看!急忙和老伴商量,要全家吃喜面,庆祝闺女文章发表!
转过天来,父亲拿着报纸到厂子里显摆,还找到厂领导说:“你们瞧我闺女够有出息吧,咱厂有了合适岗位,帮我闺女安排了吧!”还请关系不错的老伙计们帮着摩挲对象。
人们都感觉在报纸上发表一封“群众来信”实在算不了什么,那根本不算正式文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还到处张扬?只是碍于老同事的面子,谁都不反驳他。于是都虚与委蛇地点头说是,显得不够热情。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很有面子。
蓝海大学生物学院的裴文中教授六十有二,正式退休了。其实,两年前他就办了退休手续,但学校挽留他延长了两年。多年来,裴文中驰骋在生物学领域,既授课,又搞科研,十分忙碌,成绩斐然。几乎没有时间看晚报。而老伴程红缨是蓝海市作家协会的理事,专业作家,天天必看晚报。不光晚报,家里还订阅了《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文汇报》、新华社《参考消息》、香港《大公报》等报纸。也许报纸看得多了,事情经得多了,程红缨变得十分世故,由早年容易激动、文笔犀利的热血文学青年,变为老到狡黠、文笔圆滑避世的“世外桃源”之人。她已经有十几年不再关注广阔的社会生活,也不再关注当下各种人的多彩人生,一边经常写些应景的短文,诸如《端午节的来历》、《老年养生十问》、《天热防暑的好去处》之类,一边创作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表姐的戒指》三部曲,内容是讲一个小资女人仰仗大款丈夫,不断更新戒指,从一百块钱一枚及至一千万一枚,其间走过了怎样充满乐趣而“不平凡”的历程。蓝海市出版社的某个编辑看完故事大纲,便拍手叫好,说要对这本书进行全方位精准包装,大张旗鼓推向市场。
但这时出版社编辑来电话了,说程老师,出版社在研究出版计划的时候,筛掉了您的《表姐的戒指》这本书,希望您重新构思新的作品。程红缨听了很生气,道:“你们就会跟风,我都写了50万字了,这不是坑我吗?”对方撂了电话,不再听她唠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