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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难死胡二海(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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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各班都出人去四处寻摸手套,侦察班派了脑筋灵活的老兵曾金友,好不容易从倒塌的针织厂发现了白线手套,因为是好几个人同时发现的便发生了争抢,曾金友被人打破了鼻子,即使如此侦察班依旧抢到几打(一打十二双)。每天要干到夜里十二点以后才能收工。

有一具已经发黑的尸体挑在塌了一扇墙的三层搂伸出的钢筋上,样子惨烈而恐怖。侦察班抢到了这个任务:取下尸体。文质彬彬的、计算兵出身的魏雨缪竟然和曾金友顺着断墙爬了上去,丹顶鹤、胡二海和几个老兵在下面接着。而且爬到高处以后,魏雨缪竟然让曾金友抱住他一条腿,探出半拉身子用手去揻那钢筋,下边的人直喊“不行!不要命了!”——眼看着就要从三层搂上摔下来——曾金友又怎么能抱得住呢!

这个场面是相当危险而悲壮的。因为位置高,远处就有人往这边看。正在执行架线任务的霍萍便远远看到了这一场景。她很想扔下线拐子跑过来,但任务在身不能离开,只得干看着,直把拳头攥得铁紧,把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两个人都身在部队,正在执行任务,想往一块凑是不容易也是不可能的!

可魏雨缪凭借手劲居然把那根尸体都没压弯的钢筋,用手揻弯了!尸体顺势滑落下来,砸在下面五六个人的怀里,大家全摔倒了,人人身上沾满恶臭的尸液。魏雨缪像猴子一样从楼上一层层跳下来以后问丹顶鹤:“用不用给你背段语录?”恐怖和恶心早已经让丹顶鹤说不出话。这个场面,让霍萍看个满眼。说不清是佩服,还是恐惧与恶心,抑或心里五味杂陈。

太臭了,臭得人脑仁疼。大家找街上的医疗队要口罩,再洒上酒精,可是接触过尸臭以后口罩便产生了第三种味——既不是尸臭也不是酒精味,而是一种刺鼻的让人更难忍受的化学气味,大家立即甩掉了口罩。

市区没有道路什么救援物资也运不进来,于是清理道路连续突击了两个通宿,回来后,在郊外临时搭起的帐篷里,吃一碗面疙瘩汤,有的人困倦得吃着饭就打起瞌睡,摔了碗。

夜里下雨,雨水冲进帐篷竟然无人知晓,身下的褥子泡得精湿,早上醒来彼此一看,后背皮肤都沤白了。

几天下来,二连发生了四起减员事故,一起是一个兵夜里运尸体装满车后,站在上面押车时,被脚下尸身颤巍巍的肉感吓得发起高烧(魏雨缪站在上面的时候其实也吓得汗毛倒竖,一身的鸡皮疙瘩,可是硬着头皮闯过第一次,便不怵第二次);第二起是有五个兵被腐尸恶臭呛得头痛、呕吐不止;另一起是在夜里清路时有两个兵因困倦用铁锹铲了自己的脚。二连最倒霉的事是连长高家锁非要亲临一线,而且受了重伤。亲临一线也无所谓,作为连长首要的任务是指挥全连,把握全连,不一定冲在最危险的时候、最危险的部位。而高家锁恰恰就冲在了最危险的时候和部位。也许,这是一个尖子连队领头人的风格,也是一个优秀党员的风格,但问题是一旦受伤,就影响到全连的工作。高家锁在和战士一起扒一座倒塌的破楼下面的人的时候,恰遇一阵余震,破楼猛地一摇,一根断了的钢筋“啪”的一声弹了出来。结果钢筋头正打在高家锁的裆部,高家锁“哎呦!”一声大叫便仰面摔倒了。他立即昏死过去。指导员赶忙叫力气大的炮班一个班的人轮流背着高家锁去找师医院的临时所在地。

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一位首长带了一干人来唐山慰问视察,见到部队时说了三句话十一个字:“你们来得早,干得好,辛苦了!”

这位首长走的路正是二连参与清理的,因此二连的人们对这十一个字的反应出奇的平静,没组织学习讨论(也没这个时间),甚至没人议论一句,像一片无声的落叶轻轻飘向水面,未起一丝波澜。经历了过于艰苦和强烈的刺激,人们精神是麻木的。后来大家还听说了这位首长做出了拒绝了联合国和一些富裕国家外援的决定。为什么呢?谁都说不清。

侦察班的胡二海此时不仅要付出更多努力,并且还要小心谨慎,要看魏雨缪脸色,要顾及老兵,真是难为了他,几天下来脸就见瘦,也显得更黑。好在魏雨缪还吃住在班里,起着压阵的作用。但魏雨缪的伤口感染了,是在抬尸体时恶臭的污水沾染了他的伤口,肩膀肿起一个大包。

这一段时间,部队舟桥连火速赶往唐山,用舟桥车给老百姓送水,就算暂时解决了吃水问题。政府先是派直升飞机空投了给灾区人民的慰问信,白色纸片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引起了侦察班人们的反感,曾金友又骂二逼,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搞这形式主义,老百姓要“实”的!魏雨缪听到这话,便给了曾金友肩膀一巴掌。但紧接着直升机又空投了一部分点心食品救急,侦察班的人才说,这还差不多!魏雨缪当然能看出来,替老百姓着急是因为身临其境。当见到陆续有汽车运来粮食,一些省市的医疗队也陆续赶往唐山深入各条街道,大家才算稍稍松下一口气。这时老百姓也从坍塌的房子里扒出一些家什用品,新的问题是住宿。

唐山市路南区小山街是居民最稠密的老城区,都是平房。二连来到了这片地区,侦察班分在“状元二条”和“状元三条”这两个胡同。魏雨谋接受任务的时候有些感叹:经历了严峻的政治运动以后,唐山这地方依然保留了这么原始的有内涵的地名,既让人匪夷所思,也实在难能可贵。

要在这坍塌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屋顶鳞次栉比、连成一片的废墟上搭建地震棚,组织群众生活。显而易见,部队所作的计划是应急的、权宜的,可是又是必需的、别无选择的。胡二海扛着一把二十四磅的铁锤走在前面,大家扛了铁锹跟在后边,这是在扒倒塌的工厂的时候,每人都取了工具借用。

几天来,大家已经看到,经历了巨大灾难的唐山人,在短暂的懵懂、震惊和恐惧过后,立即进行了顽强的尽其所能的自救,从而减少了伤亡。几天过后,在焦急的奔走中熟人碰面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接下来就要问:“家里都有谁遇难了?”听到这样的对话军人和老百姓心情同样是沉痛的。逝去的自是无奈地逝去,活下来的人为了生存依然要面对具体而琐碎的操劳。

“状元二条”的第一家是刚刚送走了亲人的郭大爷,现在家里剩下了大儿媳、二儿子和他三个人,身上也都有伤。这半家人几天来精神麻木沉默不语,试图从废墟中扒些东西,因为伤痛又力不从心,这时候,侦察班的人马出现在面前。胡二海嘴笨,喊了一声:“大爷,我们帮忙来了!”就要动手,曾金友忙拦住胡二海,老练地先和郭大爷攀谈:“咱们现在就先搭屋子,不能老在露天地儿坐着是吧?”郭大爷说:“那敢情好,多谢了。”曾金友又说:“咱得清出一块场地才行,可是您家的房盖既碍事又搬不动,我们把它砸碎清走您同意吧?”郭大爷说:“这有啥,你们怎么顺手就怎么干。”说着,一家三口闪在一边。大家便动手砸那厚重的三合土屋顶,“咚咚”的声音震得山响。曾金友拉住胡二海说:“你看,这一砸,不知会把屋顶下的什么东西震坏了,咱们是有言在先,老爷子同意的。”胡二海冲着曾金友嘿嘿一笑说:“老同志,有你的。”曾金友不客气道:“慢慢学吧,二逼。”

说话间屋顶被砸碎搬到一边去了,草把子和灰土还覆盖在砸变了形的家什器具上,郭大爷老泪纵横扭过脸去。他的老伴和大儿子就死在下边,是当兵的帮着运走的。郭大爷说当时地震就像土簸箕抖砂子,三两下就把睡梦中的老爷子抖了出来,晾在了露天地,接着又把大儿媳、二儿子抖了出来,神差鬼使一般,老伴和大儿子却闷在下边。出来后的三个人拼命扒那沉重的屋顶,可是哪里扒得动。他们赶紧找邻居,却见家家如此,就立马帮着邻居救人。郭大爷就是这种热心人,等他带人扒开自己家的房盖时,老伴和大儿子已经不行了。看着他们曾经睡过的地方,大儿媳泣不成声。

这个情况让大家对郭大爷一下子肃然起敬了。曾金友禁不住喊了一声“郭大爷”就脸对脸敬了个军礼。先人后己豁达开朗深明大义,这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胡二海也说:“郭大爷您瞧好吧,这个地震棚一定让您看着欢心住着顺心下雨省心!”丹顶鹤说:“胡二海你也学‘理论嘴’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混着灰土的砸弯了大梁的自行车、砸碎了盖板的缝纫机,砸瘪了的水桶,还有下雨脏污了的衣物等等家什一件件清了出来。郭大爷的二儿子叫郭亮,头上缠着绷带,一直默默不语,此时拿过水桶,找了一块砖头嘭嘭嘭地把瘪子砸平,就去找部队的舟桥车。一会就拎来一桶水,找出茶缸涮了,给大家盛水喝。那时候也顾不上是不是生水了。一只胳膊缠着绷带的大儿媳又把刚扒出来的香烟拿过来,掸了土又着实吹了,一支支举到大家眼前,没人接烟却有老兵伸手去接茶缸,但被曾金友一把夺过来倒回水桶。郭大爷笑说:“嗨嗨,到我们家了还这么见外?”胡二海抹着汗说:“部队有纪律哩。”郭亮说:“这水刚从你们舟桥车那打来的嘛!”曾金友说:“对啦,分给你了,就是你的,再说,一家就那么两桶水——二逼老兵只有我能治!”

一间屋的地基清出来了,“下边怎么干?”胡二海问大家。

曾金友又骂二逼,两手比划道:“四角竖起四根房梁,把根基、框架固定住,然后搭横梁和木椽。这得现从砸碎的屋顶上往下拆。”

看上去胡二海在指挥大家干活,但他只是提出问题,回答问题的是曾金友,就变成了实际上曾金友在指挥,形成“抢戏”的格局。不仅如此,曾金友还不断奉送“二逼”这类刺耳的字眼。仿佛约定俗成,彼此都没感觉不受用。如果是丹顶鹤可能会回敬一句:“你才二逼呐(丹顶鹤似乎明白了,‘二逼’就是‘哥们’、‘二杆子’、‘傻瓜’的混和,内涵宽泛,辱骂、嘲讽、失望、牢骚、亲热、挑逗、嬉戏、玩笑等等情况均可使用,曾金友尤其熟捻)!”

当然,胡二海也不是一点脑子不动,他说:“这种棚屋一下雨肯定往屋里流,就像我们的帐篷一样,把下边的东西全泡湿了。”曾金友很智慧地说:“垒墙,只垒一米高,能挡水就行了,太高了又有砸人的危险;墙上和屋顶统统用席子和油毡,再来了八级地震也二逼砸不死人。”当时小的余震频频袭扰唐山,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来一次大的,为避免再次房倒屋塌,曾金友的这个设计显然是很合理的。

于是,胡二海便下结论说:“好,就这么干”。大家就立即铲土、扒砖,胡二海还亲自拿了水桶去找舟桥车。可是,搭屋顶的时候找不到材料,郭大爷家里只扒出了一些塑料布,哪有席子油毡啊!这时,魏雨缪跛着脚过来了,这段时间他的肩膀和脚都感染了,肩膀肿起老高,再敷上纱布两个肩膀就一边高一边低了,像是有意歪着肩膀走路,脚下又一跛一跛的,他倒并不在乎,只是形象不雅。但是一直发着37度5的低烧,两颊绯红,脚下像踩了棉花,着实让他恼火。此刻听说缺席子油毡,忙说:“已经来了,赶紧到连部去取。”

连部设在路边,丹顶鹤和曾金友跟着魏雨缪过去以后,正看到运送草席油毡木料的骡马拉的大车在卸车,连部里各种材料堆得像小山,而远处插着“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小旗的大车队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场面很是壮观。老百姓都围过去,听着清脆地响在马骡头顶上的鞭花,人群中就暴起一片掌声,丹顶鹤振奋得跳了起来。魏雨缪便一把拉住他,说:“别激动,留着劲扛油毡!”(这些日子,老百姓见了他们总是要问:“解放军熟熟,还有息子吗?”唐山人说话总是把一声念成二声,二声念成一声,把叔叔说成“熟熟”,把席子说成“息子”。就像后来著名评剧演员赵丽蓉演小品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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