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危难显神通(第2页)
“爷爷奶奶是贫农,爸爸妈妈是工人。”
“你知不知道你正在沦为阶级敌人?”
“是,啊不是——”
“住嘴!我问你,整个唐山遭了这么大的灾,你年轻力壮又幸运地没死没伤,不去帮着政府做点好事却跟着抢商店发国难财,你于心何忍?”魏雨缪用瞪圆的眼睛死死盯住刘柱的脸,两束目光像两杆枪,逼视得刘柱低下头不敢对视,嗫嚅着说:“您说的我都想了,我后悔极了。”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魏雨缪脸上有点缓和。
刘柱说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就他一个人,是下乡知青,就在旁边邻县,是地震后从乡下徒步跑回来的。魏雨缪松弛下来,问他打算怎么处理这包绒衣,刘柱说有了合适的机会立马送回去,可以让胡同郭大爷监督!魏雨缪问:“就这些?”刘柱忙说:“我接受处罚,把那几个抢商店的人都找出来,还有,跟着你们干活!”魏雨缪丢过皮带道:“好,就这么办,放开他!”
刘柱千恩万谢只是两手抖着半天系不上裤子。胡二海和几个还等着捆人的老兵们都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丹顶鹤和曾金友却大惑不解,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刘柱放过了?刘柱慌慌的走了。丹顶鹤便问魏雨缪:“你不是说刘柱已成阶级敌人了吗?”
魏雨缪点上一支烟道:“你们看他像吗?”
丹顶鹤又说:“他跑了怎么办?”魏雨缪狠狠吸了一口烟,说:“借他个胆子——再说他家就在这,不可能跑,而且他还够不上阶级敌人,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为吓唬吓唬他。”曾金友插话道:“那你给人随便定性戴帽子,不是开国际玩笑吗?”魏雨缪不屑道:“简直没文化,我是说他‘正在沦为’没说他‘已经沦为’,找本字典查查那能一样吗?”曾金友无奈道:“你是二逼‘理论嘴’,我问问丹顶鹤吧!”
而丹顶鹤已经领教什么叫“理论嘴”了,便转身干活去,不掺和这无谓的争辩。
胡二海生性嘀咕,就像人们常说的“拿不起又放不下”,班里的兵们都是下级没人计较,可在魏雨缪那里不行,他是用一个领头人的标准要求胡二海,这就免不了一再发生龃齬。郭大爷的家事胡二海完全可以不说,让郭大爷自己想辄。但他觉得郭大爷不同于刘柱,是个有思想境界的人,理应得到照顾,心里这么想了,就还得跟魏雨缪说,结果不仅是再遭一通抢白,魏雨缪几乎又要翻脸了,说:“真让我急死,这么点小事你都没主意怎么能当班长呢?我当初真是看错了人!”说得胡二海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想申辩,我又是为了什么呢?但他不敢,他只会两眼直直地看着魏雨缪。
那么,他魏雨缪能有什么好主意呢?
这事其实让他也挠头,当时的情况是家家只搭一间屋,要给郭大爷搭两间是不可能的。但他忽生一念,并瞬时下了决心。
他找到郭大爷问:“你们公公和媳妇关系处得怎样?”郭大爷说:“不错。”魏雨缪又问:“媳妇和小叔子关系怎样?”郭大爷说:“也不错,有事?”
魏雨缪便说:“有事,您一家三口合住一屋多有不便,又一时没有别的办法,我就想将计就计,撮合您家儿媳和小叔子郭亮,我看这是一桩好婚,就是不知您老和他们俩的意思。”郭大爷连连摆手:“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坦诚地说,俩人岁数倒是相当,真能如此确实不错,但是亲人刚走才几天,怎么提起?魏雨缪敏感地听出有缝隙可钻,立即兴奋道:“现在不是旧社会,还要守寡三年——不过‘五期’还是要过的,关键取决于他们二人的态度。这样吧,只要您不拦着我就去和他们俩谈。”
郭大爷沉默,一时拿不定主意,魏雨缪便紧追一句:“我知道您开通,不是个守旧的人!”郭大爷一捶大腿脱口而出:“中了!”
事不宜迟,魏雨缪立马找郭大爷的儿媳和小叔子郭亮谈话。起初俩人都红了脸说,这是不敢想的事情,虽然嫂子(小叔子)人很好。魏雨缪就抓住彼此认为“人很好”这一点切入主题,说:“你们彼此都有好感,这是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基础,嫂子你这么年轻不再嫁人是不合情理的,况且你模样又长得好;小叔子你呢,也正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干嘛守着这么好的人不考虑却舍近求远呢?”
俩人被说得面面相觑,开始彼此打量对方,以崭新的身份重新审视的样子。沉默了一阵俩人说,现在谈这个不是时候。
魏雨缪说:“错了,现在正是需要你们互相帮衬的时候,蓦然提起好像显得突兀,这叫非常时期特事特办,很光明正大嘛!你们现在躲躲闪闪住的这么别扭,干嘛不把关系挑明了呢?再说,老爷子已经开绿灯了呀。”
“是吗?”俩人一下子都受到震动,显然都很看重老人的意见,仿佛老人的首肯就是挡箭牌,可以挡住说三道四和闲言碎语。
魏雨缪趁热打铁道:“丢掉这些顾虑吧,经过地震能够活下来已经万幸了,多想想怎么活好吧!”
两个年轻人频频点头,这事就算这么定了。魏雨缪笑容满面又找到郭大爷说:“您还得再开通一把——让两个年轻人住一个屋,您老分出来和别人住。”
“啊?”郭大爷对这么快就让俩人同居接受不了。魏雨缪依旧趁热打铁,道:“在您眼皮子底下人家怎么培养感情?当然了,如果他们俩仍然躲躲闪闪穿了衣服睡觉,就由他们了,总得有个过程嘛!眼下先让他们这么住着,‘五期’以后搞个仪式就行了。”正说着,两个年轻人来了,站到跟前什么也不说,而是恭恭敬敬给老爷子和魏雨缪鞠了九十度的大躬,然后才说:“我们都想好了!”小叔子郭亮好像汇集了千言万语,归结成一句话,说:“能照顾好嫂子就算对得起我哥了。”儿媳没说什么,只是有些腼腆地冲着郭大爷喊了一声“爸!”眼泪就下来了。
魏雨缪也抹眼角,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多想将来,郭大爷还等着抱孙子呐,是不是?”
然后魏雨缪领着郭大爷来见了刘柱,说:“现在正给刘柱搭棚屋,刘柱是单身一人,您老就和刘柱同住。”郭大爷说:“刘柱这小子可是不着调哩。”魏雨缪一笑:“您猜对了,您老的任务就是监督刘柱好好做人。这样就一举两得,您有了住处,刘柱也有了管教。”刘柱这次倒是没跪,而是毕恭毕敬地对郭大爷说:“您看我的表现还不行吗?”
哈,岂止是一举两得,应该是一举三得!
魏雨缪很有成就感,清了清嗓子,就到连部去汇报。现在连部没有了高家锁,副连长临时代理连长,他和指导员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竟冷场了半分钟,最后副连长挥挥手让魏雨缪出去。魏雨缪莫名其妙退出来,掩上门站在门外,他想不明白什么原因,脚底下钉了钉子一样迈不开步。忽听副连长对指导员吼道:“这个魏雨缪怎么这样呢?尽是歪点子,而且对老百姓的家事插手这么深,而且生米做成熟饭才来报告,这不是先斩后奏吗?而且——”魏雨缪在门外听得脑袋嗡一下子眩晕起来,心脏咚咚咚急跳不止。他仰脸看天,眨眨眼咬紧腮帮子竭力镇定自己,就听指导员慢条斯理说:“不,我不这么看,魏雨缪迫不得已来个繁事简办特事特办,结果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也算意外的惊喜不是?”
他大爷的,行,魏雨缪心里平衡了一些,拔脚就走,感觉副连长终归比不得高家锁,如果高家锁在这,绝对不会跟指导员闹出分歧,心里便又打鼓,脚下就不跟劲跘了个趔趄,屋里副连长听见动静立即开门追了出来,说:“魏雨缪你站住,你小子听窗根是不是?”魏雨缪嘴里说着“没的事”脚下还一股劲地走。指导员也走出来道:“别装了,你和我们一起到郭大爷家去吧!”
副连长和指导员说是到“状元二条”看望郭大爷一家,其实是要验证一下,看看郭大爷家是不是像魏雨缪说的那么和谐。他们神色严峻走在前面,魏雨缪紧随其后不敢吱声。一进“状元二条”,郭大爷劈头就握住副连长的手,连连感谢部队给俩孩子牵了红线(郭大爷把某一个当兵的做的事顺理成章看成整体“部队”的意图),连说这是俩孩子的造化,值得一辈子纪念啊!两个年轻人赶忙过来诚心诚意地给副连长和指导员鞠躬。见是这种情景,副连长不便再说什么,只是一番客气了事。
出了郭家,指导员对魏雨缪说:“群众的生活问题我们既要想得具体又不能过于具体,更不要越俎代庖,尤其是现在部队的表现在群众中产生了崇高的威信,别做出不妥当的事情来。”
当着副连长说这番话,其实就是打个圆场给副连长个台阶下,魏雨缪却硬是不识深浅(南方人叫“拎不清”,北方人叫“不识路子”),他一边连连点着头,嘴上却又接话说老百姓的生活可就是婆婆妈妈坛坛罐罐的。
指导员正色道:“怎么,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魏雨缪连忙遮掩,说:“不不,我是说老百姓的事都是具体的,说原则话什么也解决不了,比如说这个刘柱,你们说怎么处置?”
指导员本来还想和他叫真儿的,恰巧遇见正急匆匆奔走的刘柱,便转移了注意力。刘柱的一身馊味和流浪汉形象让他颇多感慨,确实觉得眼下军人面对的问题是共同的,具体而又琐碎,躲是躲不开的。
刘柱见魏雨缪他们走过来,便垂手站立,听话地等待发落,魏雨缪掴他肩膀一掌说:“别人家清理地基的时候总能扒出一些家什用具,往往修一修就能将就着派上用场,而他家却家徒四壁没清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别的知青下乡总能得到家里帮衬,而他独身一人得不到任何周济,只勉强吃饱肚子。”副连长打断他说:“这种情况最容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会儿把我的脸盆给他拿来用吧,我和指导员合使一个。”指导员也掏口袋说,“刘柱哇,先给你二十块钱,买点吃的。”又说,“等棚屋搭好后可要好好洗一洗呀。”刘柱又要下跪,副连长一把拉住他说:“你干点该干的吧——把家里那一大包绒衣送回去,眼下各百货商店都有当兵的帮着清理,下一步还要把简易商店搭起来,再说商店的东西放在个人手里确实影响不好,一个胡同住着,眼观鼻鼻观眼的。”
刘柱为难地瞥向魏雨缪,魏雨缪便解围说:“我还是先到那个商店去一趟,讲清这是主动退还,争取宽大处理,避免捆人吧。”副连长指导员都说好,魏雨缪便不犹豫,转身就走。
刘柱目送看着魏雨缪一瘸一拐渐渐远去的背影感激得想哭。
魏雨缪却很舒心,虽然头顶烈日,步履歪斜,逢人就得打问——放眼望去一片废墟往哪找那个商店去?真是烦人得很。可他心里一点没急没恼。因为说到归齐副连长和指导员和他达成了一致。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魏雨缪找到了那家商店。一群战士正在清理场地,十几个店员模样的人搬搬扛扛,还有人拿着本子做着登记。魏雨缪走过去,问:“谁是负责人?”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中年男人应声过来,乍着两手客气道:“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解放军同志你找我?”魏雨缪摘下帽子抹着汗就开门见山说了一遍。这个负责人一听,立即挽起袖子,说:“这小子在哪?”店员们发一声喊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吵囔问“在哪”。负责人忙摆手压住阵势,说地震后大家家里都是有死有伤,都是刚刚处理过家里的事就立马赶到商店,还是发现被抢了。没有水喝把食品店的汽水啤酒都搬走也就罢了,服装百货抢个什么劲呀!想发国难财?能不惩罚吗?
魏雨缪笑了,说:“我带来这个人和其他的不一样,我打包票不是‘阶级敌人’。咱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好不好?你们只要答应不捆人,我保证会陆续来人还东西。”
负责人满眼疑惑,上下打量魏雨缪,魏雨缪便在他肩上掴了一掌,一字一顿道:“——炮团一营二连魏雨缪是也,把心放在肚里吧。”不等负责人表态,魏雨缪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