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辗转心智开(第3页)
“地震了!”
营区一片惊呼。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披了衣服跑出屋门。新兵连乱套了。这些十七、八岁的娃子后生,不论是来自山区、平原还是城市、农村,都没经过大阵仗。关键时刻只想逃生哪有章法,带兵的班长喊“不要慌!不要乱!”没人理他。有的忘了穿衣服,夹起被子就往外蹿;有的从上铺往下跳,骑在下铺人的脖子上,一个摔伤一个扭伤;一个身材魁梧叫胡二海的新兵紧急中忘记了屋门是往里开的,他硬往外推,推不动便用胳膊肘猛撞,一下子就撞碎了木棂和玻璃,撞的胳膊鲜血淋漓,要不是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这老兄不知还会怎样。很多人登上棉裤披上棉袄趿拉着鞋冲出去,都没顾上戴帽子。那天夜晚在灯光球场列队集合的时候,二连这边那叫狼狈。
大地始终没有震动,只是凛冽的寒风稍稍减弱了一点。灯光下,人们面孔青紫牙齿得得,嘶哈嘶哈喷着白雾,脚下不停地倒着,小跑一样。团长站在队前第一句话便喊:“光着身子、披着被子的都给我回去!像什么样子!”只见新兵连那边立即有人跺着脚抖着跑出队列。团长又说:“挂了彩的都站出来!”还是新兵连那边陆续走出一群人来。
“好哇,你们!到卫生队治伤去!”
又朝后勤的队列喊道:“你们卫生队愣着干什么?让他们找谁去?”在众人的注视下,卫生队的人缩着肩膀赶紧去了。事实上没有命令他们哪里敢动。
团长又喊:“谁打的锣?站出来!”
“我,一营二连魏雨缪。”灯光下这个裹着臃肿的棉大衣的老兵站到队前,有意挺一挺胸脯。这是唯一穿戴最整齐的人,因臃肿而抢眼。
“锣打得不错嘛!”
魏雨缪不知道团长是赞许还是讥讽,便迟疑着。
“说你呢!”
魏雨缪立正答道:“报告团长,按规定办。”
“你分不清风吹和地摇的区别吗?”
“分不清。”
“——吃货!”
“——没练过。”
团长语塞。这么嘴硬的兵真是少见,总是有原因的吧,他拿不准该呵斥还是褒奖,只得叫魏雨缪归队。刚才他已经亲自到变压器处去过了。木箱门打开着,空酒瓶早滚出老远。根本没有地震,却搞得如此热闹。团长声音压低了一些,仍听出痛楚:“虚惊一场,却出了这么多‘非战斗减员’。教训啊,带血的!明天还不知道有多少感冒发烧的。”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出时间长了不合时宜,他自己也正冷得发抖,便匆匆留下新兵连长和一营二连的连长高家锁,其他人解散回去接着睡觉。新兵连长立马向团长表决心要抓紧训练这些新兵,要时不时就在夜里来他一次紧急集合,非把他们训出来不可。二连长高家锁却振振有辞替魏雨缪开脱,说如果真地震了而大家没有跑出来,那损失可就难说了。团长仍旧说,“该批评还是该表扬,自己商量去!”不了了之。
因为付出了代价,半年以后,地震真正来了大家自然井然有序了许多。这是所有经历过的人们那刻骨铭心的1976年7月28日的凌晨3点42分。
部队接到通知,整装待命,准备接受紧急任务。炮团与所属部队是机械化部队,各营区立即人来车往马达轰鸣,司机们在检查车辆给水箱加水,大家把汽车蒙好棚布,把必备的武器器材搬上车,炊事班则带了三天以上的粮食和蔬菜,每人随身的水壶都灌满了水。命令来了:目的地——唐山。任务尚不明确。大家一阵**,唐山,唐山怎么了?魏雨缪脚上有伤,连长高家锁让他在家留守。他死活不干,原地蹦了好几个高来证明没问题,高家锁嘬了一下牙花子算是默许。
当兵的最忌讳见了任务推托犹豫,更别说小病大养无病呻吟了。可高家锁分明看见,魏雨缪扭过脸去的时候疼得呲牙咧嘴。魏雨缪是个性格内向的人,如此说来肯定脚上很疼。但现在高家锁与魏雨缪似乎心有灵犀,能够互相理解。那就是,你背着包袱,我也没脱轻松。
上午九点,部队乘车向唐山进发。魏雨缪坐在车上看着身后长龙似的车队蜿蜿蜒蜒、迤迤逦逦,只见龙身不见龙尾。他让大家抓紧休息,半宿没睡啊。别人问他脚还疼不疼,他闭着眼点头。
此时二连侦察班来了一个天津新兵叫贺文星,因为额头长了一块指甲盖大的红痣,被战友起个外号叫“丹顶鹤(贺)”,其实刚刚十九岁。别看丹顶鹤年岁并不大,却文才很好,还在新兵连的时候,就给军区报纸写稿,并总能发表。虽然都是豆腐块,可也不是简单事,在二连也算个人物。下了连队以后又负责板报,写得一手好字,过年过节营里搞联欢,他就给大家编写“天津快板”。此为后话。
看着魏雨缪,新兵丹顶鹤想起半年前的事情。新兵连集训结束后,丹顶鹤和胡二海一同分到了二连侦察班。开始,丹顶鹤不知道长了一副好身板的胡二海就是那个用胳膊撞门的新兵,丹顶鹤见他一支胳膊总是伸不直,站在队列里也那么弯着,便悄声问他。他扭捏了一会,才说是缝了十针,刚拆线。丹顶鹤也没想到,侦察班的班长就是打锣的老兵魏雨缪。
连队里一般在周末的晚上开班排或党团小组的学习会、生活会之类,可是丹顶鹤和胡二海刚下班这天并不是周末,魏雨缪仍然召集了生活会。因为魏雨缪那次打锣,害的新兵连多搞了很多次夜间紧急集合,新兵们少睡了多少好觉,没有一个不记住“魏雨缪”这个名字的。但丹顶鹤只知道魏雨缪有点冒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尤其不知道魏雨缪是团里大名鼎鼎的计算奇才。他盯住魏雨缪细看,嘴、鼻、眼都错落有致,真的有点像样板戏《平原作战》里扮演赵勇刚的李光,便有几分纳罕:他这么精致的一个人怎么会冒冒失失打那个锣呢?偏偏这话让胡二海说闲话时冒冒失失说了出来:“如果换了我在变压器旁站岗,我就绝对能分得清是刮风还是地震!”
魏雨缪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处来,他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五大三粗不知深浅的新兵。他本来对政治兴趣不大,心思全用在做题上,但现在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在班里的生活会上一上来就拉长脸说:“今天的生活会,只有一个内容,就是胡二海的名字问题。大家都知道有这首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尔嘿呦,他是人民大救星’。你听,‘呼尔嘿呦’,你却叫‘胡二海’,让大家怎么想你呢?”
大家先是不明白什么意思,接着便憋不住哄堂大笑。魏雨缪伸出两手压住阵势,异常严肃:“笑什么笑?什么态度?懂不懂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还想不想进步了?……我们师是英雄部队,打过平型关大捷,三大战役打过两个战役,抗美援朝还打过了三八线;样板戏里面的英雄曾经就在我们师,《英雄儿女》中的连长现在就在我们师,上上下下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我们当兵了,不是农民了,不讲政治怎么对得起这身绿军装、这三块红?”
大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被镇住了,涉及伟大领袖啊乖乖。在新兵连上军史课时,新兵们对辉煌的军史无不崇拜得五体投地,惟其如此,对魏雨缪的话越加看重,不敢深想,越想越觉得严重,都把目光箭一样投向胡二海,惊异胡二海怎会叫了这么一个敏感犯忌的名字。其实,魏雨缪只是对胡二海和他叫板产生了逆反和记恨。想彼此作对的话,什么理由不能找?那么,魏雨缪本来属于与世无争的人,怎么现在变得锱铢必较起来了?这就是一个年轻人在成长道路上的摇摆。或许是对自己性格的抗争和变异,而这种抗争和变异究竟是进步还是倒退,他自己并不自知,旁人一时半会儿也难以说清。总之他现在不想听一切对他质疑的声音,因为他现在很脆弱,似乎已经经不起质疑。
胡二海手足无措,脸红着伸了脖子直瞪着魏雨缪不说话。生活会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静得怕人。胡二海慌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我爸起的名,他是村里的民兵连长。”魏雨缪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个觉悟问题,不在于当不当民兵连长,再说民兵连长屁大的官,现在能来当兵哪有出身不好的。“你先说,想不想改吧?”胡二海额头迸出青筋,不说话。魏雨缪道:“犹豫什么,不像个兵!”接着诚恳地建议:“你个子大,就叫胡大海吧。宽阔,广阔,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