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第4页)
“小冬哥,我想看看我哥。”
“兄弟,你就别想了,”我灌下一杯啤酒,说,“别说是你,谁也见不着他。”
“你哥犯的是死罪,不让见家属。”我补充道。
“小冬哥,我带来了一篮子鸡蛋,”冯爱军说,“大人们说,送点礼就能见着我哥。我今天早早就起来了,挨家挨户要的鸡蛋。有二十多斤呢!”
我心里微微一颤:“傻兄弟,哥能糊弄你吗?”我说,“你就是背一千斤鸡蛋去,也见不着你哥。”
“我知道你不骗我,小冬哥。”
“可我想去试试。”男孩拿起酒瓶,倒满,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他放下杯子垂下头,眼泪扑簌扑簌掉下来,他说:“他们要是要了我的鸡蛋,一定会让我见我哥的。”
看守所在县城的最西头。绛紫高墙,绵延电网,朱红大门。门口的圆形岗台上站着一个荷枪的武警,一张黑脸一身草绿肃穆庄重,唇上微髭,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我和冯爱军在马路对面停下脚步,我说小孩好说话,让冯爱军拎着篮子过去搭话,我嘱咐他,要有礼貌,要叫叔叔。
冯爱军扑闪着黑白分明的眼,使劲点了点头。
我坐在路旁的树荫下,点上一支烟,远远地看着冯爱军提着篮子向哨兵走去。我抬头看看高墙,看看高墙之上的天空,晴空万里,有如絮的云朵缓缓流动。心想冯爱民此时就在这方天空之下,手铐脚镣俱全。心想当今的时候已非大宋朝可比,冷兵器时代,像晁盖领着众兄弟江洲劫法场救宋江已无可能。心想冯爱民走出这个牢狱之时就是毙命之日,心想他将与我姥爷,他的忘年之交在地下相逢,心想姥爷会不会问:“孩子,你怎么这么快就来找我了?”
想着想着,双目就开始模糊,有一层水雾把虹膜覆盖。
模模糊糊,就见哨兵从岗上跳下,抬腿把什么东西踢翻。我擦擦眼睛站起,飞跑到近前,见篮子倾倒,蛋壳蛋清蛋黄散落一地,胶鞋不断抬起,把残留的完整鸡蛋个个击破,鞋底上沾满了黏稠的蛋清和细碎的蛋壳。冯爱军嗷叫一声,向绿胶鞋撞过去,我垫步拧腰横插在二者之间张臂搂住冯爱军,半拖半抱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男孩洒一路热泪,边哭边喊:“不让我见我哥就不见,干吗踩我的鸡蛋啊—”
“鸡蛋哥给你买,拿回去还给街坊邻居,咱不欠别人的情,一个鸡蛋的情都不欠。”我搂着他,听见自己嘶喊。
回去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我告诉了冯爱军,那个叫连云凤的人,肚子里怀了他哥的孩子。这个事实让冯爱军暂时忘记了那双绿胶鞋,那时我哪儿知道,有一个念头在这个男孩的头脑里萌生,挥之不去。
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我也一语不发。
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桌上的菜肴自冯爱民消失之后首次琳琅丰盛。连云凤把三双筷子摆上,神色淡然地招呼我们吃饭。脸上并没有要询问我们此行是否见到冯爱民的急切。冯爱军坐下,目光呆滞,对桌子上的菜看也不看。我把筷子递给他,他没接,而是站起来,走到连云凤面前,跪下一条腿,再跪下另一条腿,两手缓缓探过去。连云凤倒退两步,碰翻了板凳,惊愕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冯爱军。我停止了咀嚼,目光扫过冯爱军的后脑和连云凤的脸。
冯爱军慢慢地把手缩回,手掌撑在地上,屈肘俯身,冲着连云凤磕了三个头。青砖墁地,砰砰地响,犹如沉闷的心跳声。
他说:“姐姐我求求你,把小孩生下来吧!”他指指连云凤的肚子,“我知道了,那里面有我哥的孩子。”
连云凤像钩子一样剜了我一眼,面皮之下有一把火燃烧。我低头,开始恢复咀嚼,细细地研磨食物。
她上前两步,两手叉进冯爱军的腋窝,“你快起来。”她哭着说。
冯爱军努力地下坠,连云凤的脸上红色加深,太阳穴上青筋迸出表皮。
手一滑,冯爱军的膝盖重重地砸向地面,一块青砖裂成两半。
“我不起来,姐姐,我求求你答应我,给我哥哥把小孩生下来。”冯爱军带着哭腔。
“你先起来,你起来,咱们再说。”连云凤把手撤回,又伸出一只手,在冯爱军头上舒缓地摩挲,语气也舒缓柔和。
“你答应我我就起来。”
“你起来我就答应你。”
“你答应我我就起来。”
“你起来我就答应你。”
“你答应我我就起来。”
“你爱起来不起来,你跪着吧,你跪到死我也不答应你。”
“丁冬!你不管是不是?你不说话是不是?你们都是神经病!我凭什么给你生下来,凭什么给你哥生下来,你哥就快被枪毙了,他就要死了,死了!”她冲我来了。
我放下筷子起身,说:“我管,谁说我不管?”我绕过冯爱军,走到连云凤身前,抬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她像个麻袋一样倒下,砸在躺倒的板凳上,又弹到地上。
我转身拽起冯爱军,把他推出屋去。身后响起声势浩大的哭声,像从一道裂缝里冲出来的洪水发出的巨响。
“小冬哥,你帮我跟她说说吧,”冯爱军的脸上像水洗过一样,汗泪交织,“你跟她说,我不上学了,我挣钱养着她,等我长大了我就跟她结婚。你帮我说说吧小冬哥,你让她把小孩生下来,那可是我哥的小孩啊—”
心里又是一疼,似被一只手撕扯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