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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果(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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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病床前,俯视着这个地主的女婿、前大队会计、前乡长、前捉奸者。房间里另一个病人被家人抱上轮椅,推出去晒太阳,病房里灰暗、静谧。他躺在病**用空****的眼神望着我。我弯下腰,靠近他的耳朵说:“我给你想了很多种死法,哪一种都不让你受罪。”

他歪了歪那颗硕大的头,歪着嘴笑了。一道清亮的口水沿着口角滑下。

跟脑血管科的主任打好了招呼,他们对我已经客气得过分,满足了我提出的要求,眼里盛满了对一个被判死刑之人的无限度宽容。我在病房支了一张行军床,晚上,我就睡在舅舅床边。半夜,我趴在他耳边说话,我说:“你后悔吗?你对你干过的事后悔吗?”

他睁开眼,在漆黑的病房里,他的眼闪着亮光,眼球的转动灵动如常人,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单调的音节,一些我无法破译的语言。

我把一个针头插入他的腿,毫无阻力,突破了皮肤皮下深深没入肌肉,他毫无反应,我看着针头的末端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我拔出来,再换一个地方,插进去。镀铬的针头在不同的部位颤动着,熠熠放光。

他死得无声无息。夜班护士早晨查房时,发现我舅舅已经僵硬冰凉。那个女孩把我从行军**推下来我才醒,我摸了摸他的脉搏,转身告诉惊惶的护士—

“不用抢救,已经死透了。”

我舅舅有幸成为刘老头最后一个料理的死人。第二天,他就要离开这个医院。我站在太平间门口,身后是细密的雨帘,我看着刘老头熟练地把我舅舅翻过来翻过去,这具硕大的裸尸仿佛一头畅游在大海中的白鲸。

我说:“你不用这么负责,你不用把他弄那么干净。”

刘老头摇摇头,把一口酒喷到尸体上,他说:“这可是最后一个我亲手送上路的人了,我得把活儿干漂亮点儿。”

然后,我就听见身后传来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妈和我哥一无所知地走了。我回宿舍收拾东西。苏卫东正趴在桌子上呼噜呼噜地吃泡面。

见我进屋,他停止了进食。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当所有人看我的眼神异样之时,只有苏卫东还像从前一样。当所有人的目光恢复正常,或者说是见怪不怪后,只有苏卫东的表情怪异。

我把书和衣服装进纸箱,搬起来向外走。这时苏卫东说话了。

“兄弟,你想不想知道夏雯在哪儿?”

“第一,我不是你兄弟,我高攀不上。第二,那个人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的话,我就失陪了。”我把纸箱顶在墙上,蹲下,用肩膀扛起。右手扶着,左手去开门。

苏卫东窜过来把门打开:“她在绿岛精神病院,我有个同学在那儿当医生。你等一下,我给你写个地址和电话。”

我靠在门上,箱子沉重,我的心脏不堪重负,杂乱地叩击着我的胸骨。

他把一个纸条塞进我左边的裤兜里,说:“前阵子我给我那个同学打了电话,他说夏雯就在他们医院。你要想去,就给他打电话,他会接待你。”

“我那个同学说,夏雯老是反反复复说一句话。”

“她说什么?”我问。

“她说:‘我不怪你’。”

下午三点,我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王众议不在。我把一张处方纸放在他的大班台上,那是我的辞职信,上面写着两个字—辞职。落款我写在医生的签名栏上,这是我作为医生的最后一次签名。假如在“辞职”下方写上“Tid”,再加上“温开水送服”,就几乎是一张处方了,而“辞职”两字,就是一剂药,一剂吃下之后和一段日子决裂的药。

我想等王众议回来,就坐在双人沙发上。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妖冶的绿牡丹,题字是“花开富贵”。王众议经常跟到他办公室的人说,这是一个洛阳当地知名的画家送给他的,绿牡丹是牡丹中的极品,象征着富贵的极致,属于皇宫内院的配享。转椅后面的窗台上,倒放着一个褐色木制相框,我吹去浮尘,把它翻过来,相框的边缘,粘着一朵皮制的紫色花瓣。照片上是一个白衣白裙的姑娘,仰着头,张开双臂站在广场上,广场的远端,是一个用各种鲜花摆成的心形图案。风把她的头发吹乱,她的额头掩盖在乱发之下。纤细的小腿是象牙色的,她脚下的广场砖模糊不清,整个人仿佛站在水面上,凌波欲飞。

照片上的人是夏雯。

我把相框的玻璃取下,把照片拈出揣进上衣口袋里,把那张处方纸放进去,压上玻璃,摆在大班台的正中,转身,出门。

我叫了一辆夏利,司机帮我把纸箱放进后备厢。我告诉司机,去革新里八号院。这是雷春晓家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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