瘢痕(第2页)
“主任当时就气疯了,看他那样像是要把刘老头脑袋拧下来,他说‘死老头,你怎么就不锁门’?刘老头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我是想,放死人的地方,平常谁敢进去啊,门就从来没锁过……’”
“丁冬,你快去跟主任说说好话吧,背个处分可就麻烦了……”
我没听到她的话。那个瘦得像个衣服架子的中年男人正在我脑子里奔跑,他横抱着女儿,宽大的蓝布褂子晃晃****,渐渐地,他的跑动变成了夸父的姿势,抬左腿跨过一条大河,抬右腿迈过一座山峰,越跑越快越跑越远,把所有的乡村城市山川森林都甩在身后,最后踪迹全无。
“没准儿,她真的活过来了呢……”
“你怎么了丁冬,谁活过来了,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赶紧去跟主任检讨!”
“没这个必要了。”我转身走了。
两天后,通知下发。我被扣发三个月工资和奖金,全院通报批评。院办出台一项亡羊补牢的规定:凡有患者家属不交费跑账者,扣发主管医生三个月工资奖金。另有一条通知是专为刘老头下的:临时工刘舜尧,因看管不力丢失尸体一具,给医院造成重大损失,给予开除处理。限期一个月内离岗。
我把买来的卤肉烧鸡和盐水花生搁在刘老头那张油迹斑斑的小矮桌上,拖着长腔喊:“刘师傅,拿酒来—”
刘老头眯着眼从屋里出来,一个劲地揉。我说:“嘿,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害臊,还哭天抹泪的。”他笑中带着一股子苦味:“没哭没哭,是进了煤灰了。”
“小丁医生,想喝什么酒,我这儿还存着不少,趁我还在,咱们都喝了它!”
“老—白—干!”
老刘和我一起大笑,声震屋瓦,锅炉也瓮声瓮气地发声回应。
“我还是头一回知道你有这么个好名字,刘舜尧—六亿神州尽舜尧啊。”
“这名是我爷爷起的,他可是前清的秀才,有学问。唉,哪儿有那么多舜,那么多尧,哪朝哪代,最多也只有一个舜,一个尧,赶上老百姓倒霉,就只有一个桀,一个纣。”
沉吟片刻,我问:“刘师傅,离开医院,你准备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去衡水!”
“你这老不正经的!”我与他又笑了一阵,我喝了口酒,放下杯子撕了一条鸡腿递给他,“说正经的,你去哪儿啊,不会回南方老家吧。”
“不回了,”他幽幽地说,“我哪儿还有家。没了亲人,也就等于没了家。我想好了,这些年也攒了点钱,还能吃上几年,我想四处转转。你们年轻人不是老哼哼一首歌吗—我也潇洒走一回,等钱花光了,就要饭,这个我在行,当年我从家逃出来没少要过饭,一根打狗棒,一捧讨饭钵,不亦快哉。”
突然想起,我来这个医院报到的那天,一个疯子伸指如戟,怒视一条狗,旁若无人地大骂: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刘老头给我把酒满上,说:“丁医生,你还不知道吧,你被处分的事才是个开始,往后,还有你受罪的日子!”
“怎么说?”
“上回咱们喝酒,苏卫东不是跟你说了吗,跟你好过的那个姑娘,就是姓夏的那个,那可是王众议的闺女。王众议第一个媳妇得癌症死了,后来他又娶了一个。那闺女叫啥来着?哦,夏雯。这个续弦听说对夏雯不好,三天两头不是打就是骂。后来夏雯考上医学院,就再没回过家。王众议倒是老去看看闺女,还经常在医院里说:‘我闺女将来肯定比我强,她可是医学院的高才生。’”
豁然开朗。
这个词的词义就是:有那么一道闪电在你脑子里咔啦一声,蓦地,你颅腔之内亮如白昼,每一个皱褶都被这道强光掀开,所有的东西,之形态、之大小、之颜色、之构造,皆一览无余。
苏卫东。我的同居密友。我的师兄。夏雯的同窗。多年前慷慨激昂壮怀激烈的领袖。一个蛊惑高中女生的演说家。一个杰出的投机者。
那天,所有人的眼神都怪异无比,只有一人不同,与我调笑一如平常。此刻慢镜头重放,在脑幕上,他对我复笑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的布置,都已妥当了。
呼机显示:傍晚六点,刘满月约我在公园见面。
人工湖的湖面上,冰已解冻。融开之后的湖水露出本来面目的肮脏,黑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废纸和塑料袋漂浮在水面上,水呈黄褐色,像是一大盆陈尿。湖边的树木被恋栈的寒流镇压得一动也不敢动,嫩芽还藏在枝条里,似乎明白即使勉强出来也要被冻死的厄运。湖对面是一座土山,山顶立一亭子,影影绰绰的,似有一对情侣靠在亭柱上你摸我我摸你。
这个季节,只有人还贮存着活力,全不管春天的缺席和冬天的僭越。做人的好处之一,就是任何时候都是**期,都可以接吻、抚摸、**、受孕、生产。
“丁冬,你原来是不是有个女朋友?”
“有。”
“是大学同学?”
“准确地说,是师姐。你别绕来绕去的,有什么话就直接说。”
“丁冬,你出卖过她?”
“别说那么难听,我又不是人贩子。”
“反正……我就是想问,你真的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就算是吧。其实也没什么对不起的,没有我,她还是一样倒霉。这跟某个具体的人无关,跟这个世道有关。算了,我说了你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