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第5页)
这孩子说傻也傻,说不傻也不傻,傻的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未婚女孩,虽说被冯臭子骑被死工头操,临了又被我竖插一杠子,说难听的话已经跟婊子差不多。可毕竟是没结婚的人,怎么能说生就生?女人就是这种东西—裤裆里没爬出过小孩,就可以装黄花闺女,就永远不算过了保质期,就可以找个糊涂透顶眼神不好分不出血和红墨水的冤大头嫁掉;生过孩子了,就像被顾客带出商店的商品,想退货也只能是回收价,只能嫁给离过婚、有残疾或者死了老婆的人。所以连云凤说得没错,凭什么生下来,凭什么给你生下来?
说他不傻,是他小小年纪,就明白生命延续之珍贵,就知道这其中的神奇—孩子降生,就等于冯爱民还魂,就等于冯爱民的生命在人世得到延续,就暗合了物质不灭定律。看到一个会哭会闹会吃奶会拉尿会张开小嘴儿咯咯笑的孩子,死者遗留给活人的悲痛就得以减轻,希望就仍将以一个活生生、热乎乎的个体存世。
说他不傻,是他小小年纪,竟然能想到这么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替他哥收了房,又是嫂子又是媳妇,又是侄子又是儿子,谁和谁都不是外人,谁和谁都沾亲带故,谁和谁都血脉相连。保存了哥哥的骨血,亦保护了嫂子的名节,在任何人看来,这个远期方案都很有可行性。可他唯一没有想到、没有考虑到的是连云凤的感受,对呀,人家说得有理,掷地有声,落地有坑,凭什么给你把孩子生下来,又凭什么把自己的一生和一个死人(这一点我和她达成共识,我们都已把那时还在监狱的冯爱民看做一个死人)捆绑在一起。
又或许,不是傻与不傻的问题,而是一派天真,陷入绝望状态的人,调动一个天真的想法意图拯救是人类的本能。但终是虚妄,终是悖谬,你心是你心,彼心是彼心,人心之间的距离,有时近如阴茎和**,有时远如阴茎和**,有时即插即入,有时鞭长莫及。这是我在二十五岁之后的感悟。但那个时候我混沌初开,刚刚在村妞连云凤的两腿间破了处男之身,见识有限,体系未成,但也足可以指摘十二岁的冯爱军想法幼稚。可要命的是,这些宏大的理论在我看来也全然是屁话,我要是冯爱军,也一定和他一样,磕头磕头磕头,哪怕把脑袋磕成烂西瓜也要求她把孩子生下来。
可我不是冯爱军,冯爱军是我眼下必须要说服的那个孩子。
我劝他的时候心如刀绞,我说你不可以如此任性,你个小屁孩,至少应该问问连云凤自己愿不愿意,小孩在她肚子里,生与不生,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你哥的骨血你想留下,感情上可以理解,道理上实难讲通。一个未婚女子,没有为你冯家传宗接代的义务。你想娶她,她也未必肯嫁。她即便肯嫁,也未必等得及你长大。她即便能等,你长大后也未必再想跟她过一辈子。再说骨血,等你娶妻生子,你的孩子就等于你哥的孩子,虽然说和连云凤肚子里的孩子差那么一点,也差不太多,都是你冯家的骨肉,都可以传递香火。你不懂香火是什么意思,我也就懒得跟你解释了,长大了你自然知道。再说,你这么想,也不是为了什么香火,你就是想看见你哥的魂在那个孩子身上继续活着,傻兄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小脑袋瓜里是怎么想的。
我差一点儿就说出,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因为我的脑袋里跟你存着一样的念头。我也想,我也想冯爱民的魂魄继续活在那孩子身上,那就等于他冯臭子冯爱民还活着,就等于他他妈的还没死。
反正道理我都给你讲清楚了,我不想多费口舌,你懂也罢不懂也罢,这个事儿还得听你这个……嫂子的,她说行就生,她说不行就不生,外人勉强不得,孩子在她肚子里。我帮你?我还怎么帮你?不用问,她肯定不答应,你把脑袋磕散了黄,她也不会答应你。
你屁大点年纪怎么这么倔怎么这么一根筋,再没完没了我可揍你啦,实话说我不想揍你,你不是我的亲弟弟,你要是我亲弟弟我早就揍你了。
还跟我犟是吗?这回你不是我亲弟弟我也得揍你了,一个嘴巴打不醒我就接着抽你,直到你清醒过来,我就不打了。
兄弟,我下不去手了,你看,你鼻子、嘴都破了,流血了。你赶紧擦擦,我不打你了。算我求你了行吗?我给你跪下行吗?听话,回家吧。
这些钱你全都拿着吧。回家。
听见了吧,你他妈给我回家。
走吧走吧。别想着你哥了,你就当这世界上,再没这个人了。
那个妇产科医生也就二十岁出头,身形庞大如猪,五官丑陋如猿,**的胳膊上汗毛丛生,比我的腿毛都长,两手手指粗大,关节突起,看上去握力惊人,似更适合从事兽医行业,为畜生配种而不是为人类打胎。
我的鼻子把她身上的来苏水味和汗臭味分离解析,努了把力,把鼻头都皱酸了也没闻到处女特有的气息,结合气色表情,想必是已结婚,但合卺不久,也不知哪个男人这么伟大。另一个证据是该女人上下左右端详我和连云凤时左脸上的鄙夷和右脸上的优越感。这种刚结婚的女人就这个德性,因为拥有一纸红皮证书,见了我们这种偷腥的半大孩子,必然嗤之以鼻,所以要显出充足地将满溢出来的正经女人的德行来充分反衬我们的不正经。其实心底暗爽,那个年代,盘查一对未婚先孕的少男少女是妇产科医生的最大乐趣。
这女人比我们班主任还正义凛然,比户籍警还尽职尽责,问了东又问西。我跟女医生胡扯的间隙,瞥了一眼坐在候诊椅上的连云凤,脸上依然是波澜不惊八风不动。妇产科医生那张丑脸,倒是因为我的胡扯挤眉弄眼皱眉咧嘴精彩纷呈。
我编的内容大致如下:我和她是同班同学,我是班里的差生,属于帮扶对象。她是品学兼优的优秀生,响应老师的号召,一帮一,一对红。而我在她的帮助下,渐渐找到了正确的学习方法,改掉了粗心大意和贪玩的劣习,在上个学年的期末考试中居然名列前三,不仅令同学们刮目相看,还令此时正坐在候诊椅上的她心生情愫心如鹿撞心旌摇曳心猿意马。于是,在某个夜晚,我挑灯精研数理化,她红袖添香夜读书,我读累了,就读她的唇,读她的身,干柴偶遇烈火,金莲邂逅西门,就干出了渎神的事,吃了禁果,还不止一回,恕不一一赘述。又一日,我军旗一抖,几亿蝌蚪大军大举进犯,前赴后继阵亡无数,终于有一只蝌蚪修炼成精脱颖而出,如崂山道士一般穿墙而过,遂有今日之祸,遂有今日在一位坚持合法**品行高洁的妇产科医生面前聆听教诲的机会。万幸的是,我和她的早恋居然没有影响到学习,同时作为优秀生被老师重点培养,日日小灶,诸师皆曰:此子此姝考大学,如常山赵子龙,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尔。
说完,我又顺便恭维了女医生几句,言辞拙劣,谄词贫乏,不外乎是夸她白衣天使治病救人悬壶济世圣手仁心之类。
女医生颇为受用,故作严肃地嘱咐我们要以学业为重,爱情嘛,可以上了大学再谈,禁果应该发育成熟了再吃云云,我忙扯了扯连云凤,以小丈夫的口气让她赶紧感谢医生的教导,没承想自己演得太过,女医生立刻嗔怪我不了解女生心事:“这时候正是害羞的时候,别难为人家!你感谢我就行了,再说治病救人那可是我们的天职。”
看着看着我鼻子一酸,心想,再过一会儿,冯爱民与这个女人的一切联系,都将随着一个小血块从子宫里的滑落烟消云散。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连云凤在女医生搀扶下走出来。脸白得吓人,有几绺头发湿湿地贴在前额,神情委顿,不复先前的漠然。我上前替下女医生扶着她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女医生给我一张鬼画符似的处方,说:“去给她拿点消炎药,吃上一个礼拜。你这个当男朋友的,要给人家女孩买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补。”我连连点头称是。女医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突然伸出一根铁杵似的食指戳在我脑门上,她说:“臭小子,以后憋着点儿,别光顾自己痛快,让我们女的受罪。”我点头如鸡啄米,这句话入耳我心里暗笑,怎么听都是我害她也怀过孕似的。
在老家里,我见过有人伺候月子,路过菜市场,我找了地方让连云凤坐下,径自去买了猪蹄、鲤鱼、黄米、红糖、大枣,花去我不少生活费,算计着我哥快来了,我妈给我的生活费快捎来了,也就狠了狠心,顺便还买了一瓶沧州白,这么好吃的东西,也别光她自己吃,至少匀给我一点下酒。
想到喝酒,冯爱民就不请自来,那张小脸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心里就一酸—你呀,是再也吃不上喝不上了。
过了五天,连云凤一切如常,人似乎也胖了一圈。看来我做饭伺候人的本事还算不错。第六天晚上,我吃饱喝足了趴在沙发上看书,连云凤出现在我的余光里。她光着身子,趴在我背上,两个**贴在我后背,随即,就有水绵延地滴下来,滴下来,从我的后脑、颈椎滑落。我放下书,她坐了起来,我翻过身看着她**起伏,她把我的短裤褪下来,动作轻柔。
她悠悠地说:“明天我就走。”
我靠在枕头上喘着气,瞧着**那条奄奄一息的东西。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我问她:“你干吗做对不起冯爱民的事?”
她说:“我跟他,是在冯爱民之前。”
我说:“是他强奸你?”
她说:“不是。”
我说:“那你是为什么?图他什么,钱?”
她转过身送我一扇广袤的脊背,说:“我困了,我要睡了。”
闹铃刺耳地响,我爬起来,窗帘已经拉开,阳光斜斜地射入,光柱中灰尘如蚊虫舞动。闹钟旁边,有一个长方形的纸包,外层是我的验草纸,空白处写着几个歪七扭八的字:转交他弟弟。“他”字歪歪斜斜,纸被洇湿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