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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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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宫

回去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我告诉了冯爱军,那个叫连云凤的人,肚子里怀了他哥的孩子。

冯爱兰和我爸被堵在炕上的第二天,她就消失了。据说,她去了县里,和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关上门密谈半日,再回到村里时,我舅舅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瞬间失去了意义。那天,随冯爱兰回来的还有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人,村里人对这两个人的印象模糊,面貌、身材已完全记不得,只能想起这两个“公家人”的制服有四个兜,载他们来的,是一辆绿色的吉普车。

灰制服的吉普车快到村口的时候,我舅舅端着一只粗瓷海碗蹲在树下,正眉飞色舞地向老少爷们预告着精彩绝伦的“节目”—

“我把话撂这儿,不出三天,县里就得来人,把那对奸夫**妇抓走!”他往嘴里扒了一口饭,一句狠话混合着粗粝的食物残渣喷射出来,“这要搁古时候,冯爱兰就得骑木驴游街!”他的听众们兴致勃勃哼哼唧唧地附和着。

我舅舅怎么也想不到被带走的是他。平生第一次乘坐象征身份地位的吉普车,他居然短暂地忘记了将要由自己承担的后果—他坐在两个灰制服之间,两手按了按内藏弹簧的车座,臀部颠了两颠,然后不合时宜地叹了口气:“还是当官好啊,这屁股都能舒坦舒坦。”

一个灰制服抬起肘向后一甩,我舅舅嗷了一声,两手捂鼻,鲜艳的血从指缝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灰制服说:“别叫唤,一会儿还有你好受的。”

半个月后,我舅舅回来了。整个人面目全非,身上臭不可闻,连逐臭的苍蝇都退避三舍,只远远地悬在半空,嗡嗡嗡地彼此窃窃私语,却无一只敢近身。

他径直来到我姥爷的院子,踢开半掩的门走进堂屋,正在填柴火的我姥姥惊诧地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儿子。我舅舅推了我姥姥一把,然后拽下裤子,掏出家伙,尿柱激射而出,铁锅里一股白烟轰然升起,屋内顿时充满了热烘烘的尿臊味。他抖了抖残余的尿,说:“我日你们的好女婿。”

翌日。我舅舅站在公社书记屋里的砖墁地上,垂手低头,冯爱兰端起茶缸呷了一口,茶缸上印着几个红字:要斗私批修。冯爱兰放下茶缸,说:“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还当你的队长,当你的会计。我冯爱兰不干赶尽杀绝的事。”

“冯书记,你大人大量啊!”我舅舅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涕泪俱下。

冯爱兰一动不动。“但是,”她说,“你给我记着,如果你到处胡说八道的话,我只要给县里挂个电话,就有车来接你……”

那一场我不愿意描述的捉奸轰轰烈烈,我舅舅这个杰出的策划人和组织者却最终成了失败者。官职保住对他来说本应是意外之喜,可他并不那么认为,也不感到庆幸。因为,自从他成功地让冯爱兰和我爸的奸情暴露之后,我舅舅却发现,那对奸夫**妇反倒不用再避讳什么,两个人频繁地出现在人们面前,虽然没有引人侧目的亲昵动作,但即便是瞎子都能看出冯爱兰和我爸的不清不楚。我的姥姥姥爷和我的母亲在这件事上都保持沉默,任由我爸出入冯爱兰的宿舍和办公室,好像这个男人与他们没有一丝半缕的关系。冯爱兰也一直拒绝结婚,她推掉的婚事足足有一打,她拒绝的男人有军官、劳模和一个丧偶的县委副书记。

直到六年之后,我爸被一辆载满猪的拖拉机撞倒、碾过,我舅舅才找到胜利者的感觉,他到集市上买来了鞭炮,一千响的红皮鞭炮,噼噼啪啪,声声脆,个个响,炮药的香气笼罩了整个村子。这是那天村子里唯一的响动。

“这不能怪我吧,这回老天把她姘头收了去!”我舅舅重复着这句话在村里游走,逢人就说,不幸被他撞见的人无人搭腔,避瘟神似的一溜小跑。可我舅舅并不觉得扫兴,他走到冯家门口,冲着红漆木门射出一口浓痰,然后就哼着歌去村东的小卖部打酒了。

那时,我舅舅还无法预知若干年之后战胜冯爱兰是那么简单,他根本不需要劳神策划一次周密的捉奸,只须有足够多的钱,就能换来他梦寐以求的结果。

冯爱民说,有一天他姐姐从乡里回来,目光呆滞,脚步踉跄。从此不再见她去镇上,话也极少,每日起床也不梳洗打扮,搬个马扎坐在院子里发呆。她平日最喜欢的小弟弟冯爱军扑到她怀里时感觉和平日不一样,这个一直把姐姐当成母亲的男孩因为姐姐明显的冷淡哭个不停。冯爱民跑来把弟弟抱走。从那时起,冯爱民第一次拿起农具下地干活。

一个初秋的黄昏,冯爱民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看到他的弟弟冯爱军坐在门前拖着腮发呆。

冯爱军说,姐走了,坐大汽车走了。

大约一个小时前,冯家门口停着一辆蓝色的卡车,车的四周散落着一地煤屑。冯爱兰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她的头盘得极为整齐,脸也洗得很干净,穿着带有蓝色碎花的白衬衣,整个人干净清爽。她摇下玻璃把头探出去,冲着弟弟招手,她笑嘻嘻地对冯爱军说:“我要去山西玩啦,坐着大汽车去!”

“我也去,姐你带我去!我也要坐大汽车!”

一个穿蓝工作服的男人把哭个不停的冯爱军从踏板上拽了下来,他背对围观的人群,把一包动物饼干塞到冯爱军怀里,对冯爱军说:“我带你姐姐出去玩玩,等过几天我就把她送回来。”

冯爱军后来回忆说,那个司机语气温和,但那张脸看着吓人,村里的人看到的是司机的背影:司机给了他一些好吃的,然后亲昵地摸了摸冯爱军的头。

卡车开走了。冯爱军听见冯爱兰不停地笑,没心没肺地笑,车一拐弯,就听不见了。

过了几天,过了一个月,过了半年,没人送冯爱兰回来,冯爱兰自己也没回来。村里人说,她一定是被人卖了,卖到了一个老远老远的地方。

“小冬,你没看出来?”冯爱民说,“云凤笑的时候有点像我姐。”

“我就没见她笑过,”我说,“我看她倒是有点儿心事重重。”

刚识字的时候,我的启蒙读物是遗留在墙上的漫画和标语。那时墙上是漫画版的四人帮,特征抓得极准,某女的眼睛,某男的秃头,有的阴鸷,有的恶毒,有的胖蠢,统统大脑袋小身子,丑态可掬。我家房后的墙上,一根巨型钢笔洞穿四人躯体,笔尖上垂下一摊鲜血。标语是打倒某某某、批臭某某某之类的简洁文字。后来和我哥偷看我爸的医学书,多是欣赏人体器官,普及女性生理知识。我爸还遗下了几本俄国小说和《三国演义》,算是得以初窥语言的门径。到了县城上初中,粗通了文墨。那时的读物有一种贴在墙上,白纸红头黑字,配上打了红叉的照片,文字可读性极强,我和我的青春期同学能在文字中得到暴力和性方面的快感。某某犯强奸罪、某某犯投机倒把罪、某某犯杀人罪、某某是现行反革命……最下方是他们的周年—某月某日执行枪决。

得到准确的日期,我就等着犯人游街的那天,心情兴奋,如升斗小民等待状元郎骑脖子上绑了红绸的高头大马沿街夸官。大解放喇叭一响,我和冯爱民就撒腿往街上跑,好占据利于观赏的有利地形。

车上第一排都五花大绑,脑袋剃成秃瓢,背后皆插着一根一端为菱形的木板,黑字红叉,这木板就是他们在人世的最后一张名片,简明扼要阐述犯人的罪名。这些都是要吃枪子的,一般都低了头,神情绝望。也有高抬了头的,脸上满不在乎,似乎认为不免一死,不必在乎观众的指指点点。是啊,一个快死的人还有什么怕丢人的呢?后面的也是五花大绑,也是秃瓢,但背后不插木板,大都死命低垂着头,恨不得把脑袋塞进裤裆里,这说明还有活着出来的一天,因此怕丢人现眼。女犯人不多,偶尔得见,我和冯爱民就兴奋得不行。那年头的女犯,罪多在裤裆,因此都有几分姿色,是围观者的最爱。专政机器人道,女犯多不剃秃瓢,剃一半留一半,以诡异的发型彰显妖冶。那些女人黑发白脸,带雨梨花,虽然泪如断线之珠,可女犯多数不低头,一双美目多保持平视,或鼻观口口问心,朱红的唇微微翕动,不知念的是情人的名字还是某种咒语。有的女犯还微笑示人,以多情之目搜寻美男,在生命结束之前最后一次检验自己勾魂摄魄的魅力。

每有严打必有游街,我和冯爱民是这档真人节目最忠实的观众。我豁出去逃学,他豁出去旷工,如蛆附骨,如蚁附膻,天塌下来也要跑来看现场直播。为达到以儆效尤杀鸡骇猴的效果,大解放开得缓慢,给群众提供尽量多的受教育时间,但车终归要走,我和冯爱民就一路追去,见卡车出城提速,才意犹未尽而返。

某年冬天的一个早晨,积雪消融寒风刺骨,天是一整块铅版,以不易觉察的速度缓缓下压。我棉袄棉裤棉鞋棉帽,笨如狗熊,手攥一根冻挺了的油条像是刚掰下来的棒子,我雪泥鸿爪地疾速奔跑,在一个丁字路口刹住脚步,气喘连连。不一会儿,一辆军绿色卡车徐徐驶来,渐行渐近。

冯爱民就站在第一排,他身后是荷枪实弹的警察,警察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扎着三指宽的棕色牛皮腰带。冯爱民站在车斗的最右边,他旁边是一个瘦高挑的老头,戴黑边眼镜,一个镜片是碎裂的,下巴上一蓬纠结的灰白胡须,虽然弓背低头,也仍然比冯爱民高出许多。两人都**着青色的头皮,身上捆着绳子,背后插着上宽下窄的木牌,冯爱民的木牌高出头颅,菱形的尖端与老者的身高齐平,上面写着“故意杀人犯”。老者的牌子被他的细长身体挡着,我只能看到“现行”两个字。

人们从各个街巷中涌出,聚拢在街道两旁。有几个孩子欢快地随车奔跑。男人和女人们谨慎地伸出手指对这车上的乘客指指点点,手里拎着早点的老人们停下来,伸长脖子望着车上的人,白色的豆浆,黄色的小米粥从手里倾斜的容器里流到裤子上,兴致盎然的老人们神情专注浑然不觉。

戴眼镜的老者努力地歪着头看着冯臭子,冯爱民也抬起头不时瞅一眼老者,两人的目光里都含着隐约的笑意,犹如一对用眼神交流的祖孙,这大概是一种只有他们才能懂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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