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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刀(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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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臭子从沙发上蹦起来,急不可待地问我正面的视觉成果。我告诉他,我看到的和他没什么区别,我们俩人的成果加起来只等于一条前后完整的淡粉色**。

入夜。我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脑袋里运转着我秘而不宣的成果—三角裤下方最蓬隆的一角和两条浑圆的大腿。整个晚上,我都在梦里回味着它们的美好。

我的青春期汹涌而至之后的几年,偶然一窥的女生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让我心跳加速。最傻的一次是我跟着一个穿着无袖汗衫的女生走了二里多路,吸引我的,是她阳光下耳后鹅黄色的茸毛和嫩藕似的胖胳膊抬起时露出的柔软的烟色腋毛。很久很久之后,当我对女人的腋毛毫无兴趣甚至反感的时候,她们早就如遂我愿地用脱毛剂和电动剃毛工具除之后快。这个发现导致我厚颜无耻地想:这些美好的女孩,正在随着我的审美趣味进化着她们的生活方式。

那个柳絮飞扬的春天之前,两位亲人的死给我带来了空前的自由。姥爷死后不久,我舅舅就把我姥姥接了回去。不久,她也成了死人。

姥姥住院的那段时间,我放了学都不回家,而是直接去县医院。我坐在床头为姥姥读《白话聊斋》,这一场景是我儿时的翻版,只不过讲故事的人换成了我,而不是我那一肚子鬼狐精怪的姥姥。那时她已经拆线了,但双眼还蒙着纱布。我讲到婴宁生了个见人就笑的古怪男孩时,姥姥也咧着嘴笑。当她感觉倦了想休息的时候,我隔着纱布看到姥姥隐藏的悲戚。

姥爷死的那天,也就是冯臭子像个乌鸦一样来报死讯的前一天凌晨,躺在病**的姥姥突然抓住林四海的手,指甲嵌进他的肉里。我姥姥挣扎着坐起来,说:“你姥爷走了。”

头缠纱布的姥姥暴露在外的面部怪异地抽搐,嘴唇颤抖着说:“是你姥爷,是他,他来了。”她松开林四海的手,指着病房正中的一处虚无说:“看,小冬,他就在那儿,就在那儿!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你是不是死了?”

这一幕,是林四海后来告诉我的。他的目光盯着某处虚无,说:“我信你姥姥的话,她确实看见你姥爷了。”林四海吐出一口浓烟,第二句话拨开烟雾钻出来,“眼睛瞎了的人才能看得更清楚。”

我原地呆立,望着默默抽烟的林四海。然后,我的两条腿不可控制地哆嗦起来。我也想变成个瞎子,能看到再也看不到的亲人的瞎子。

姥姥住院期间,林四海买来各种好吃的,除了给我姥姥的,其余都以我妈之名塞进我嘴里,他们怕我不肯吃。其实我清楚是林四海花的钱,我干吗不吃。但我不是却之不恭是坦然受之—这些点心、烧鸡、水果之类通通都是我妈的卖身钱—那时候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假如不吃的话,心腹皆亏。而且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需要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和多种不饱和脂肪酸,我正在发育的身体没道理抵触它们。

不过,我不跟这些脂肪、蛋白质、维生素和多种不饱和脂肪酸的提供者说话,一个字也不说。

姥姥离开医院时我还没有放学,否则我说什么也不能让我舅舅把她接走。我妈说你姥姥也该出院了,去你舅舅家养养也好,他们家条件比咱家好。

我拿起床头柜上那个满是茶垢的玻璃杯摔在地上,那是林四海的。这声脆响让另一张病**的老头差点坠床。

我妈说小冬你听我说,你舅舅对你姥姥一直还算孝顺,这次住院他也给了我钱,他不会亏待你姥姥的。我一脚把暖水瓶踢倒,砰的一声闷响,内胆粉碎,热水洒了一地,水中滚动着珍珠似的水银,另一张病**的老头这回真的掉了下来,他一边扶床爬起一边嘟嘟囔囔。我妈和林四海连忙把老头扶上床,忙不迭地说着道歉的话。老头手术还没做,因此精神头还足,眼瞎嘴不瞎还在骂骂咧咧,我从**弹起来攥了拳头冲过去,林四海挡在我和老头之间,两手掐住我的肩膀,我觉着他的手指掐进了我的肩关节,我仰头瞪着他,他的目光杀气腾腾,我哥说林四海杀猪前的眼神是柔和的,我不信。

我挣扎了几下,我连环踢腿,我想踢他的裤裆,可我只踢到了他的腿骨。从他的眼神看似乎全无痛感,倒是我的脚趾生疼。

还不到三个月,姥姥就住进了我爸爸工作过的镇医院,又过了十几天她就死了。那个下午我和我哥坐在煤灰堆上抽烟的时候,医院门口的枯树上有一只灰色的鸟扑棱棱飞上天际。一个恰好走到房檐下的人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然后左手摊开手掌,右手戳向天空中那个越来越小的灰点破口大骂。

直到今天我也不清楚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我到图书馆翻遍了所有的医学书,没有一种疾病与我姥姥的症状类似。她临死之前跟我妈说,肚子里似乎有个气球,吸一口气就胀大一圈,两边的肋条骨几乎要被撑破,胃胀得不行,像快吹爆的猪尿泡。可我和我哥还有我妈都看不出姥姥的肚子有什么异状—撩开她的衣服,分明是一个深深凹陷的坑。

我姥姥死后不久,我妈就带着林四海或者林四海就带着我妈回到了觉道庄。她临走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一个邻居,她哭得涕泪滂沱,跟真的一样。假如不是林四海站在身边,我几乎被感动了,几乎要扑进我妈怀里大哭一场。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假的,妈,你演得真好。”我在心里跟我妈说:“别装了,跟着你的野男人滚吧。从今往后,我归我自己管。”

临行时,林四海给我留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这沓厚厚的钞票散发着冲鼻子的猪油味。他为了和我妈走得更心安理得,留下一句话:“花完了,打个电话,我给你送来。”

他们走后,我把那沓油脂麻花的钱揣进兜里,把那个写着林四海家电话号码的纸条叠好,夹在英语书里。

每天放学,我都会看到一个不伦不类的建筑拔地而起。这是个建设与破坏同步的时代,每一堵墙上都用白灰写着大大的“拆”字,那个顿号似的点写得力道十足触目惊心,这个强悍的笔画彰显了“书法家”不可抵挡的权力,这个“拆”字暗藏一种见神拆神、见佛拆佛的力量。

随便沿着几个“拆”字就能走到某处工地,被拒绝了三次之后我在一处工地见到了正在开叉车的冯爱民。那时,一轮红日正要在西方坠落,工地上依然一派热火朝天,每个建筑工人都光着膀子,落日余晖把这些肌肉饱满的男人染成一个个会移动的金色雕像。一个小个子男人坐在叉车里,轻松裕如地操作着这台力大无比的机器。我认出了他,大声喊着他的名字,一声接一声。所有的工人都回头看我。小个子男人从车上跳下,朝我跑过来。在他身后起了一溜尘雾,他光着膀子,汗津津地引领着尘雾奔跑的样子威风凛凛,仿佛他是一架正在俯冲而下的战斗机。

冯臭子。冯爱民。个子还是那么小,头发还是那么乱,脸还是那么脏,不同以往之处是添了两方倒梯形的胸大肌,两块桃心形的三角肌,和老鼠般蠕动的肱二头肌。

我姥爷死后,冯爱民就出门打工了。他找工作的过程顺利得令人羡慕,他来到的第一个工地正好缺个开叉车的,原来的司机因为喝醉了酒,开着叉车把一个工棚夷为平地,当时工地上的“厨师”、一个傻丫头正在棚里给工人们做饭,她被叉车的金属铲戳在屁股上,她手中的一摞碗和她的腰椎一齐粉碎,如今还躺在病**,屎尿不能自理。“你要问她,怎么弄成这样的啊,你猜她怎么说?”讲起傻姑娘的事,冯爱民眉飞色舞。

“我要猜得出来,不也成傻子了。别卖关子,快他妈说。”

他粗着嗓子学那傻姑娘说话:“坏司机,坏司机摸我屁股。”冯爱民模仿得很像,我没见过那个姑娘也没听过她说话,但我觉得傻子说话就是这样子的。我笑得喘不过气,冯爱民也在一边赔笑,笑得比听故事的人还夸张。这大概是我听说过的最离谱的性骚扰事件,开着一台叉车去摸女人的屁股,傻姑娘的控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冯爱民和他工友们的谈资。我分析,冯爱民的工友们没少在背后偷袭傻姑娘的屁股,她的思维就凝滞在从她身后探过来的一只只饥渴的手上,直到遭遇最后一次重金属非礼。我爸的医书上有关于腰椎的图片,我知道这些椎骨连接起来就是脊柱,腔内是一条脊髓和无数条神经,从傻姑娘的大小便失禁来看,她是瘫痪了,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她很可能失去直立行走的功能,她的下肢肌肉将不可避免地萎缩,她也将失去诱人的臀部脂肪,此后不会再有人肯伸出手去,捏一把她干瘪、枯槁、失去弹性的屁股。

冯爱民说,那个司机进了监狱,这个开叉车的机会因此便宜了他。那天,正处在烦闷暴躁情绪之中的工头不耐烦地询问应聘者是否会开叉车。冯爱民眼也不眨脸也不红地说没问题。他跳上叉车,只摆弄了一分钟就开动起来,在工地的空地里兜了两圈,完全像一个开了多年的老手。这样,冯爱民轻而易举地就获得了这份让其他人欣羡不已的工作。

相对其他工人而言,开叉车是技术含量较高的工种,相比之下也要轻松得多。“其实我一上叉车脑袋就蒙了,我哪开过这个呀,不过我开过拖拉机,我想反正也差不多,还别说,就真开起来了,”冯爱民两手握拳,抓着不存在的方向盘比画着说,“从车上下来,我才觉出来,汗都快出干了。”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人就得有个狠劲儿。你狠劲儿一上来,没什么事干不成。”

“何况我非得找个活干不行。”

“爹娘都没了,我得养我弟,让他上学。”

“那你姐呢?”我问。

“她,跟一个大同老西儿走了。那人是个拉煤的司机。”

“我就纳闷了,都成老娘们了,还真有人要我姐。”

那年,冯爱民他姐冯爱兰也有四十多岁了。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犹存风韵,但已露出衰老的迹象。

冯爱民很快就跟那帮工友混熟了。他是这个群体里最小的一个,“嘴甜点儿,手勤点儿,大方点儿,这帮大哥就都喜欢你,在这儿没人欺负我”,冯爱民跟我说,来这儿不久他们就带着他去医院看那被叉车非礼的傻姑娘,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买了点儿礼物,除了礼物,这些一身汗臭的民工还你五角他一块地凑了些钱给了傻丫头的家人。冯爱民说:“那傻丫头看样子比我大不了两岁,看见床前围了一群她认识的人,就嘿嘿嘿地傻笑。那样儿真是傻透了。不过,模样儿长得真不算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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