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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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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说话了。

“六头猪抵不了我爸一条命。”

“我知道。”

男人说话时语气平缓,声调低沉。此时他的半边脸还贴在女孩的脸上。

“我爸的命比六头猪值钱。”

我哥的话像转了一圈的拖拉机轮胎。

男人说:“我知道。”

“我爸是大夫,”咳嗽了一声,我哥说,“他要是活着,能给很多人看病。”

“我认识你爸,”他摸了摸女孩的脑袋,“你爸也给我闺女看过病。”

“我爸再也活不过来了,”我哥说,“你轧死的。”

起风了,风把院门口的树吹得沙沙作响。我哥的话被风吹得哆嗦起来。

男人没说话,把嘴贴到女孩耳朵上说着什么,随后他把女孩放到地上,像放下一个沉重易碎的瓷器。女孩转动着漆亮的眼睛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院里站着的人,转身跑进屋子。屋里黑洞洞的,女孩的身体被黑暗迅速吞没。

“我和我弟弟,再也吃不上鱼肝油丸了……”

风把我哥的眼泪从眼眶里吹出来,他蹲下,拿棍子一下一下地砸着地,干燥的土块像冰一样四下飞溅。尘雾弥漫。

男人叹了口气:“拖拉机是公社的,没法给你,你们把那几头小猪抱走吧。”男人停顿了一下,挥挥手,“母猪也牵走。”

我哥的伙伴们已经站在猪圈旁,等着下达命令。

我哥蹲在地上摇了摇头,他的话湿漉漉的,让他的伙伴出乎意料:“我不要猪了,一百头猪也换不来我爸的命。”

“那……你想要什么?”男人问。

“我要进屋。”我哥站了起来,抬起拿棍子的手抹了一把脸,说,“我想拿什么拿什么。”

男人愣了一下,闪开身子坐在台阶上,从蓝布褂子的上衣兜里掏出根烟,摸了摸下边的衣兜,然后站起来,进屋。很快,男人从屋里出来,又坐在原处,吐出一口烟,说:“屋里有台电视,你搬走吧。”

我哥挥了挥手,他的伙伴们跟他进了屋。男人枯坐在那儿,大口大口地抽烟。这时他听见女孩的哭声,夹着烟的手蓦地抖了一下,一截烟灰掉在青砖地上。

坐在门外拖拉机上的男孩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拎着木棍走进院子,绕过影壁墙,恰好看见我哥和另一个男孩抬着电视走出屋子,电视上趴着一个团成一团的小女孩,两只小手紧紧攥住天线与电视的连接处,声嘶力竭地哭着,清亮的鼻涕在鼻子和电视顶部拉出一道透明的丝,女孩的太阳穴有一条青筋弯成之字形,仿佛要顶破皮肤蹦出来。

我哥和他的伙伴走下台阶时,女孩使劲转过头哭喊着—“爸爸,爸爸!”

我哥和他的伙伴抬着电视转了个圈,面对着坐在台阶上的男人。

“你让她下来。”我哥说。

男人把烟掐灭,抬起头说:“孩子,爸回头再给你买一台,彩色的。”

女孩仍然声嘶力竭地哭,紧紧攥着天线。

“走。”我哥说。

男人站了起来,嗓音有些嘶哑:“这么着吧,你们把大猪小猪都拉走,屋里的米面也捎着,把电视给我闺女留下行不?”

“不,我就要电视。”我哥说完就走出院子。

男人跟在他们身后,站在平板车前。电视已放在车上,女孩已经哭得没劲儿了,垂着头,软塌塌地趴在这件带给自己无限快乐的机器上,仿佛一块盖在电视上的布。

男人伸出双手掐住女孩的腋下,用力把女孩拽了下来,像撕掉一片刚刚结成的血痂。一根天线咔吧一声折断了,女孩尖利的哭声再次响起,她的左手张开,手心里一道白色的划痕渐渐变成一条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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