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第1页)
沼泽
我的脚感到了沼泽的温度,它们已经陷入泥浆中,接着是小腿、膝盖。
马路牙子上站着一条狗和一个疯子。狗是脏了吧唧的一条狗,人是衣不蔽体的一个人。
狗说:“汪汪汪!”
人与狗对峙,猫腰弓步岿然不动双手叉腰虎目圆睁,人伸指如戟,斥道:“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
狗说:“汪……”然后夹尾而逃。
来医院报到的那天,我在路上偶遇一人一狗的战争,那条被指斥人面兽心的狗此时已经跑远了,衣不蔽体的人把一只麻袋扛在肩上,兀自瞪视着狗逃逸的方向怒气未消。后来我知道,那是在这一带频繁出现的精神病患者。
阳光像利刃一样刺伤了我的双目,我手搭凉棚,一幢白色水磨石外墙的建筑雄踞于那个精神病人的身后。
这就是医院,我将在这幢白色建筑物中工作很多年,也许是一辈子。
这是一家区级医院,以擅长治疗那些谁也治不好的脑血管病在这个城市中小有名气。一个叫王众议的中年男人是这儿的院长,他的原职业是屠夫,在肉联厂下属的副食店工作,据说此人随便抓起一块猪肉就能估出准确斤两,因此他被组织上誉为“肉联厂的陈秉贵”。20世纪70年代末期他被一位慧眼识珠的领导保送到工农兵大学学医,这位领导的观点即使放到现在也显得卓尔不群,他的择才观点是:一双能精确掂量出猪肉的手,一定具有天生的外科手术感觉,再说人那点儿下水比猪也复杂不了多少。英明的领导还顺便为这个年轻的屠夫起了个学名叫王众议,以此纪念自己于这次人才选拔中舌战群儒力排众议之举—当时,是很有一些目光短浅的人反对将屠夫送入工农兵大学学医的。
王众议没有让伯乐失望,他在实习期间做了几例手术让一些学院派的外科医生瞠目结舌,尤其是在以切除器官为治疗手段的手术中,他显示了大开大阖的高超技艺,此人根本无视教科书上的手术规则,把杀猪时粗犷而精确的手艺运用在人的身上,他的速度总是最快,因为他绝不把过多的时间浪费在结扎血管减少出血上,而是切开肚子、直奔主题、切中肯綮、摧枯拉朽。
20世纪80年代中期,王众议作为手术组组长领着医疗队下乡为广大已婚已育妇女做绝育手术,他创造了一天为一百八十六个妇女做输卵管结扎手术的纪录,因为这个业绩,他被提升为区医院院长。当市里跑计划生育的记者前来采访时,王众议谦虚地说:“其实也没什么,跟劁猪差不多。”记者很不忠实于新闻事实地将这句名言润色为:不管在肉联厂还是手术室,都是为人民服务。
来医院第一天,那个身材浑圆的医务科女主任葛红苗领我觐见了这位拥有传奇经历的院长。这是一个身形壮硕的黑胖子,肚子膨隆却并不像大多数中年人的啤酒肚那样松松垮垮地下垂,摁上去的手感一定是硬邦邦的。手和脚皆大,腿却很细,但一看就结实有力,能适应长时间站在肉案或者手术台旁。他的面部皮肤呈健康的红黑色,两眼大而有神,过多的白眼球使他的脸上添了些凶悍之色。
这样一个人,不管是站在屠宰车间还是手术床前,猪和人都会不寒而栗。
他对我倒是还算和气,还伸出大手在我肩膀上捏了几捏拍了几拍,这大概是前职业留给他的习惯动作,屠夫杀猪之前是要掂掂肥瘠的。
他微微一笑,说:“小伙子长得挺文弱,不算壮实啊,干外科行吗?”此人声音与身形相左,嗓音很尖,令人想起戏里手持拂尘的太监。
由于紧张,我只回答了一个字:“行。”我心想外科医生毕竟不是铁匠。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历史,否则我会想,我哥来这儿做医生倒比我合适,几分钟之内他就把六头猪送上黄泉路,他和我们这位院长一定会有很多共同语言。
“实习的时候,都做过什么手术啊?”
“阑尾、胆囊手术,十二指肠修补,还有一些骨科手术。”
“不错不错,比我们那时候强多了,我那会儿的老师一开始只让我们做结扎。”
寒暄几句之后,王众议吩咐葛红苗去帮我办手续,临走时他还把自己的秘诀传给我:“小丁,咱干外科的得把基本功练扎实,你回头买一挂猪大肠,没事就练练切开、缝合修补,听我的没错,准有收获。”
这院长人可真不错,没什么架子、也不乏幽默感。但我还是不想去买猪大肠,那种东西会让我想起我爸。
医院的后院是一片开阔的空地,空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油漆斑驳的篮球架子。左侧靠近红色围墙的地方是一条盘绕着葡萄架的长廊。围墙上开了一个蓝色的小铁门,从铁门出去走不了几步就是一片荷花塘。
这是我以后常常来发呆的地方。
来医院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雷春晓。穿着便装的她在一群穿着白衣的女护士之间尤其扎眼,她的目光和故意作出来的娇羞以及一个大胆的举动让我轻而易举地记住了她。
那个下午,我穿上刚刚领来的白衣站在长廊下,脚下的阴凉中静卧着一颗死去的葡萄,我捡起来捏了捏,还很饱满,于是剥开皮,把多汁的果肉扔进嘴里,有点酸。我把葡萄的残骸吐在脚下,靠在廊柱上看着球场上一群医生护士无聊的游戏—看样子像是医院举行的运动会。
一个穿淡黄色T恤的女人躺在篮球架下,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一对隆起的**,她身下铺着一个病床用的棕榈垫子;另外四个穿白衣的女人站在球场的另一端,她们抬着担架向躺着的女人跑去,撂下担架后,四个女人分成两组分别给“病人”包扎头部和一条大腿,把“病人”用绷带捆成一个木乃伊,抬起来扔在担架上再往回跑,终点处是一个掐着秒表的男人和一群不停发出尖叫的女人。
当她们跑到终点时,担架前方靠外侧的女人极不负责任地跌了一跤,穿淡黄色T恤的木乃伊从担架上翻了下来打了几个滚儿,当她静止不动时,两个圆鼓鼓的**被她压在身下,女人像只刚刚饮完水的白头母鸡,仰起头,我看到绷带之下的一丝尴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