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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搏(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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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姥爷用古老的招魂术遏止了我四岁那年不断升高的体温,当我那个小巧而胆怯的灵魂从旷野中、从坟茔中被召唤回来的时候,它已不是那个只有四年人世体验的灵魂了。当它再次进驻我的心脏之后,开始如我故乡坟地中的鬼火那样毫无先兆地抽搐,仿佛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它把我正常的心脏节律悉数打乱,此后这颗心脏就随心所欲地跳动,完全落入小人的操控之中,它经常变换鼓点,有时候是“咚嗒”,有时候是“咚咚嗒”,假如因为我活动过于剧烈就“咚咚咚嗒、咚咚嗒嗒、咚嗒嗒咚”,这个蹩脚而操蛋的鼓手在我退烧之后不久就被它的主人感知到它的存在,我常常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爸爸跟前,拍着小胸脯说:“爸……这这……蚂蚱蹦,蹦蹦蹦……”

蚂蚱是四岁的我知道的、唯一会蹦的东西,我觉得就是这种东西跳入了我的身体。

我那不是捧着瓷钵研药,就是盘腿坐在炕头看书的爸爸最初并没有在意,他总是冲我打发性地笑笑,然后把一颗琥珀色的鱼肝油丸塞到我嘴里。

那时他总是从公社卫生院里拿一些鱼肝油丸给我和我哥吃,弄得我俩天天一嘴鱼腥味,村里的猫都喜欢围着我们转,我哥允许某些看上去干净整洁的猫跳进怀里,它们就显现出蒙召恩宠似的喜出望外,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他的嘴唇。我哥被村中的孩子们封为“猫王”,当时我对他能召集那些从不肯靠近人的野猫的本事羡慕不已,但随后就发现自己也拥有同样的本领,从而把我人生中第一个偶像从神坛上拽了下来。只是那些孩子再不肯把“猫王”的封号给我。许多年之后我知道了有个唱歌的老外也叫“猫王”,我怀疑他是因为小时候也有鱼肝油丸吃而得名。

村里的孩子不知道鱼肝油丸是什么东西,我爸也从来不让我们告诉其他人,他以少有的严肃和神秘表情要求我们严守秘密。因此他也不可能说得更多,我和我哥对这种奢侈的零食之来源、之成分、之营养价值一无所知。

只知道这些半透明的小药丸是我爸偷来的,它们含在我和我哥的嘴中慢慢融化。在那个饥馑的年代,这些小药丸为我们的发育提供了相当可观的营养。我爸死在车轮下的那天,我哥杀猪的情形攫住了我的目光,我妈却停住了哭声,她从我爸手里发现一个小纸包,她打开后看到十几颗椭圆形的药片,有红色的、粉色的、绿色的三种,药片的一面有几个凹下去的文字—“果味VC”—这是他为我们偷的最后一点营养品。味道酸甜,含在嘴里,唾液一会儿就充满了口腔,我在药片化完后再把要决堤的一大口口水咽下去,绝不让它们有丝毫外流。

这种比糖还好吃的药片,我哥和我只吃了这一次。此后我们也再没吃过鱼肝油丸,那些野猫也不肯再簇拥着我哥和我。

当我第三次跟爸爸说“蚂蚱蹦,蹦蹦蹦”时,他把听诊器的听头一端摁在我胸前,我看到他脸上表情的变化异常丰富,先是眉毛拧到一块,然后鼻子被歪曲的嘴牵扯,脸上生出许多怪异的曲线,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我想大概是那个在我胸腔里乱蹦的蚂蚱把他吓着了。

说出来你们也不信,我吃过活蚂蚱,我妈说蚂蚱能吃,我哥也说蚂蚱能吃。有一天我哥捉了一只蚂蚱给我,他说你要饿你就吃。我当然饿,妈早上熬的粥实在太稀了。我哥把蚂蚱放到我手里后就又去捉了,我坐在草堆里,看着不远处我哥高高撅起的屁股,闻着刚刚有人割过的草香,那是草的血液的味道。我爸说,草也流血,只不过草的血是绿色的,草的血是香的,人的血是腥的,是铁锈味儿的。

我松开一根手指,蚂蚱还在使劲蹬腿,这只蚂蚱通体油绿,挺着个大肚子,像我们村冯爱民他娘。她也挺着个大肚子,冯爱民说,他娘要给他生个弟弟了。我松开两根手指,蚂蚱伸出四条腿儿抓挠踢腾,我怕它跑了,就把它塞进嘴里,我感觉它在我嘴里跳来跳去的,我拿不准它有没有牙齿,怕它咬我的舌头,也没敢嚼,就把蚂蚱囫囵着咽下去了。

“×你妈,蚂蚱!”我爸脸上的可怕表情把我吓哭了,可我知道我不能骂我爸,我就骂蚂蚱。我爸把听诊器卷起来,什么也没说就坐在那儿继续看他那本破书。我傻愣了一会儿,刚要转身去找我哥的时候,我爸回过头对我说:“小冬……别乱跑了,上里屋炕上躺会儿。”

那个年代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B超,可我爸就诊断出我得的是心肌炎了。他真是个聪明人,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死得那么难看呢?一肚子的屎都被轧出来了,我真想不通。他的书多厚啊,趁他不在的时候,我和我哥捧着那本沉甸甸的书,翻看那些神秘的文字和图片,那时候我哥认识字了,有一天他抱着我爸的书,得意地指着第一个字说:“小冬,你看,这个字念肉,你学会了它,咱们过年的时候就能吃上肉啦。”

十八岁那年,我妈赶到县城,给我打好铺盖卷,她把我爸留下的这本书裹进被子里,书的封皮已经找不到了,破破烂烂的书脊上写着三个字:内科学。

那个字念“内”,不念“肉”。

从雷春晓家出来,风有些大,碧蓝的天幕之上云白得耀眼,它们被风梳理成条状,仿佛一个垂暮老人凌乱扭结的白发。地上铺着厚厚的树木的枯枝败叶,我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踩着落叶行进。有汽车驶过的时候,不时有落叶被车轮卷起,又被风送到更远一些的地方落脚。有几片心有不甘的落叶向着汽车离去的方向虚张声势,旋即又缓慢委顿于地,与地上的落叶轻轻碰撞,发出细不可闻的、好似垂危老人的鼻息。

我把手抄进夹克兜里,摸到一个信封。我停住脚步,信封口并未粘上,从里面抽出两张一百元面值的钞票和一张字条。字体很熟悉,她的名字经常在我下的医嘱下方出现。

丁冬:

你承认我是你姐姐吗?如果承认的话就把这点儿钱收下,去买点好吃的,有营养的,你心脏不好,老吃方便面一点营养都没有。少抽烟,尼古丁刺激心脏,你是医生,应该比我明白呢。

春晓

我靠在一棵树上笑了,把字条揉皱、展开、撕碎。我说:姐,姐,我和我姐上床了,然后我姐给了我二百块钱。

真没白爽啊。我想。

这就是我和她之间的第一次金钱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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