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觉(第3页)
荷塘毗邻医院的太平间和锅炉房,我走到那扇小铁门时,看见刘老头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本色的白大褂,坐在锅炉房门廊的灯下喝酒,一张油腻腻的小圆桌上摆着两个白塑料袋,里面应该是卤花生米、辣桔梗和猪头肉一类的东西。旁边戳着一瓶包装简陋的白酒。
刘老头捏着一个九钱的小酒杯有滋有味地喝着,地上放着一个包着残破人造革的砖头收音机,天线被他拔得老高,直愣愣地杵向夜空。收音机里正在说单口相声,隔着老远我就听出是刘宝瑞的声音。这个老头的声音非常特别,很平民,但声调略显尖锐,给听者的感觉像个好心肠的公公,也就是太监。与侯宝林、马三立的声音泾渭分明,侯的嗓音说相声太过华丽,因此适合给相声这门国粹代言,适合做官定的大师。马三立的声音更平民化,喑哑低沉,不像刘宝瑞的音调抑扬顿挫,有沉闷的共鸣音,我分析这老头很可能有漫长的鼻窦炎病史。
我走到刘老头身边,说:“喝酒呢刘师傅,你喝你的,我听会儿相声。”
刘老头是医院担任职务最多的人。锅炉工、清洁工以及遗体整容师。入冬前他就把锅炉烧起来,让热水沿着管道把温度输送到病房、医护办公室和单身宿舍以及刘满月他们居住的楼房。每天还负责清扫院子,把这里所有的垃圾和秽物搜集起来蹬着三轮车送到垃圾站。这是一项有额外收入的差使,刘老头每隔一周就把从垃圾中挑出来的一次性输液管和注射器,还有盛药品的废纸壳卖给废品站。医院领导无疑是仁慈和宽容的,他们默许了刘老头的“肥私”行为,领导们把最低的工资开给刘老头—月薪八十元人民币。这个老头个人财政记录的最大一笔收入来自他神圣的兼职—给死人做最后一次沐浴和整容,他擅长给不动的人刮脸、理发,让每一个死者体面地飞升天堂或者坠入地狱,免得他们蓬头垢面、面目狰狞地觐见上帝或者阎王爷。这份兼职的好处是“规矩”和“惯例”,前者是两瓶白酒和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有时候还有两包烟,后者是五十块钱的美容费,由生者为死者掏腰包,然后装在刘老头肮脏的口袋里。
据说刘老头是一个麻风病人,从他那张树皮般凹凸不平的脸上不难证明传言的准确,他的脸与教科书上麻风病人的狮形面容完全符合。从这张脸上很难看出他的年龄,也许五十岁,也许八十岁,总之他的的确确是一个老人,一个面目可怖却筋骨强健、精力充沛的老人。这家医院的前身曾经是麻风病院,医院里的老医生说,很多年前,刘老头就在这儿看大门,他比现在医院里所有人的工龄都长,又比所有人的工龄都短,因为他是没有工龄的临时工。没有人知道他的家在哪儿,他只是说,全村的人都死了,他是唯一活着的。
我刚来医院的第一周,主任让我、苏卫东还有两个护士把一个死于车祸的中年男人抬到太平间,我亲眼目睹了刘老头惊人的强壮,那个沉重的死者在他手里不过是一个充气的假人,他把死尸翻过来翻过去,有时他把手抄到死者脖子下,只需一只手就让这个庞大的无生命的人体坐起来,好用白酒为死者擦洗血迹斑斑的脊梁。这就是刘老头为什么管死者亲属要两瓶白酒的原因,另一瓶等他忙完之后,踱到锅炉房就着油腻腻的猪头肉小酌。
那天,刘老头跟我们说:“虎死如鼠、人死如虎,都是屁话,我就没看出这些死鬼有什么可怕的。”他把死者的一条大腿抬起来放到自己的肩膀上,拿一条白毛巾擦洗,“你看,我让他抬腿就抬腿,连个屁也不敢放。”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说得不容置疑,他还顺手拍了拍死者的屁股,如拍婴儿。
苏卫东说:“他要真放个屁,你肯定跑得比兔子还快。”
刘老头眼皮都没抬:“小伙子,我有你现在一半大的时候,见过的死人比你见过的活人都多。”
苏卫东撇了撇嘴,没回话。
刘老头抬头瞥了我一眼:“你是新来的吧?”
“是。”我说。
“以后你见的死人越来越多,见多了你就不怕了。”
我说我没害怕,难道我在坟上睡过觉也要告诉你吗?
刘老头笑了笑,他笑的时候脸上那些刀刻似的纹路错综复杂,酷似干旱皴裂的土地。“不怕就好,你对死人好他也对你好,你看我给他们擦澡刮脸理发,把死鬼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他们的魂儿就不敢来找我,我连个噩梦都没做过。”
“你们干的是积德行善的事,能救活一个算一个,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你要是听我的,你就是在坟头上睡觉都踏实。”听到这我心里一动。
我和苏卫东离开太平间的时候,我听见刘老头在身后低沉混沌地说着什么。
“老头跟死人唠嗑呢!”苏卫东说。
“听吧,刘宝瑞的《官场斗》,有意思。”刘老头从里屋提了一个马扎出来,“来,坐下听。”
“今天不上班?”他问。
我告诉他今天休息。半导体里,刘宝瑞正在讲刘罗锅跟和珅斗嘴皮子。
刘老头喝了一口酒,?啧啧有声。“小丁医生,来一杯暖暖身子?”
我说不喝了,我说我喝不了白酒。在刘满月家我也没喝酒,虽然葛红苗准备了一瓶价值不菲的白酒和几瓶啤酒,可我还是滴酒未沾,我和刘满月倒把一大瓶可乐喝得见了底儿。
“是嫌我这是死人酒吧?呵呵。”刘老头咧着嘴笑。
“喝就喝,死人酒也是活人给的。”我端起他的杯子一饮而尽,咽喉到贲门,一条火线烧了起来。我抓起一块肉扔进嘴里,又抓起刘老头的大茶缸子,咕咚咕咚地灌下去,浇熄了那道火线。
刘老头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我。我擦了擦呛出来的眼泪,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大会喝酒。”
“你还是头一个跟我喝酒的,”刘老头的手有点抖,他斟满了酒起身,“我给你找个干净杯子吧,别用我的了。”我问他是不是嫌我不干净。“不是不是,我是怕你觉着我不干净。”他说。
我没再阻拦。他找来了杯子,白瓷的,刷得一尘不染。“拿这个喝吧,”刘老头说,“我拿开水烫了。”
快十二点的时候,我和刘老头干掉了整整一瓶烧刀子,吃光了桌子上的菜,听完了他几乎一生的故事。补充一下,尽管我已经醉眼迷离,头昏脑涨,还是可以自豪地告诉你们,知道这老头身世的,在这个医院里,只有我一个。
就连这个老头也说:“小伙子,你是这医院里,第一个敢陪我老头喝酒的人。这儿所有的人都嫌我脏,你有种……”
可我已经看不清他在白天看上去吓人的脸,只蒙蒙眬眬地看到刘老头的眼睛在夜幕中闪着星光。
这就算有种了?你他妈的也太小瞧我了。我在心里说,今天干了两件连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的事:一、跟医院里两个最胖的女人吃饭;二、跟医院里地位最低的人喝酒。
暂时先不给你们讲有关刘老头的故事,我喝醉了,我要回去睡个昏天黑地。
苏卫东你这会儿早该完事了,你又不是嫪毐。
晚安,这个城市中所有的于连、所有的拉斯蒂涅、所有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