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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我在花市上捧回了一盆秋海棠。第二天你看到了这盆花,花的美把你吸引了,叶子的正面是绿色的,背面却是绛红,像是一个内心火热的人,极力压抑着,让自己的外表看起来波澜不惊。花是粉中带一点点红,像是女孩子因为含羞而显得娇俏的脸。你问我这是什么花,我告诉你这是秋海棠。我说你看它的叶子,就像你画的中国地图,我们的国土,就是一片美丽的秋海棠叶子的形状。你说果然像。
我又告诉你,它还有个名字叫“相思草”,相传“昔人有以思而喷血阶下,遂生此草,故名相思草。”
“你们中国的传说真美。”你说。
“是凄美,”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吐血,血渗入泥土里,幻化成生命,其实,是思念的力量赋予了这种小花生命。”
“你想念过某个人吗?像这样?”我歪着头问你。
“当然。”你躲开了我的眼睛,“上帝,每天我都在思念上帝,我期望有一天能有幸聆听他的训示。”说完你就走开了,你的话像冰。
我再也没给这盆花浇过水,不久,它就枯死了。
“英长大了,她不再是孩子了,她正在试图寻找自己的爱,在她的年龄,爱是盲目的,我将给她适当的引导,并保持距离。中国人讲男女大防、授受不亲,这是一个不得不尊重的传统,尤其是对于一个在中国布道的传教士而言。”
从此你再不抱我,连那种礼节性的、有所顾忌的拥抱也没了。除了在学校,我甚至很少见到你。你从我家搬了出去,你跟父亲说,教堂、学校和医院的事情太多,住在医院比较方便,能更及时地救治病人。
那年,在这个国家某处发生了零星的战争,部分伤员被送到教会医院。护士的人手开始紧张。暑假,我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到医院学做护士,你痛快地答应了。“学点医学知识没坏处,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说不定哪天就打起了大仗,救不了别人,至少能救自己。”父亲说。
我承认,我来医院是为了接近你,可我也真的好好学了。为此,我克服了晕血,原来我可是见血就晕的。你一定还记得,在我十岁的那年,你教我骑单车。你在后面抓着车后座扶着我,我战战兢兢地骑,可我把握不好平衡,结果摔倒了。你本可以放开手的,可你没放,在我摔倒的一刹那,你搂住了我,另一只手却被车后座上翘起的铁丝划了一道口子,看到血从你手上流下来,我就晕过去了,反倒把受伤的你吓得不轻。到了医院后,我居然发现自己不晕血了,给一个士兵包扎断肢的时候我都没晕,可惜那时你已经去给下一个伤兵缝合去了,我多想让你看到我麻利地包扎,多想看到你夸张地、把嘴巴张成一个“O”形。
暑假过得飞快,这个假期的即将结束令我恐惧。秘密终于要在我的体内爆炸了,就在爆炸之前,我把它吐露出来,那几乎就像一次艰难无比的分娩,有辗转,有在心里的翻滚,还有连绵不绝的阵痛,最终,我跟林护士说了。她待我像姐姐对妹妹一样,不仅手把手地教了我好多急救技能,还对我关怀有加,她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我想。
可我随即就后悔了,我没想到她是那么决绝地打击了我,我想得到的哪怕一点点鼓励都没有从她那得到。
“死了这条心吧,英子。”她说。
“伯格雷是神的人,不是你的。即便他肯放弃上帝而选择你,你也过不了家庭这一关,你父亲还没大度到那种程度。而且,那样你会被世俗的声音淹死。”
她的话让我提前结束了这个假期。我脱下护士服,回到家。把自己关在屋里捂在被子里大哭了一场。
哭完,反倒有了决心。林护士的话像是死神对一个活人的宣喻,死神用那种带着冰碴的语气说,非常抱歉,遗憾地通知阁下,你的死期到了。
好吧,既然死期到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伯格雷,我要找你。我要跟上帝争夺你。
“英,有事吗?”
“是的,有事,很重要的事。重要到我不顾廉耻,你知道的,中国人的廉耻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我就告诉你,我喜欢你,伯格雷,但不是孩子对大人的那种喜欢,而是一个成人喜欢另一个成人。或者说是爱,对,就是爱。”
“可你还是个孩子,你这么说,除了证明了你还是个孩子证明不了什么。”
“我十五岁了,下个月我就十六岁了,按照我们中国的传统,我虚岁十七。母亲在这个年龄就嫁给了我父亲,第二年就生下了我。所以,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即使在你们西方,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我的身体发育已经成熟,我有权利追求爱情,婚姻也不过分。”
“听我说,英,按照你们中国传统,我是你父亲的兄弟,也就是你的伯父……”
“你不是我伯父,你和我父亲也不是亲兄弟,我是中国人,你是英国人,我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所以我当然可以爱你。”
“……我一直把你当成女儿……”
“但我从来没把你当成父亲!”我居然对你吼起来,但立即放低了声音,我的话像细雨一样湿润,“我只想让你当我的爱人,你瞧你的胡子都变得花白了,你正在变老,你需要爱情,需要家庭,需要有人来照顾,我想……”
“闭嘴!”你打断了我,你的粗暴超过了对我父亲那次,“我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喜欢一个人生活,我是上帝的仆人,除了上帝我不会皈依任何人、任何宗教,婚姻就是宗教的一种,在我眼里,婚姻就等于异教,而结婚就是叛教,听着,我是不会背叛自己的信仰的,绝不。”
“你胡说,婚姻怎么会是宗教,我又不会反对你信仰上帝……”
“不要再说了,我会保守这个秘密,今天的事我不会告诉你父亲。你说得对,你有追求爱情和幸福的权利,可我也有回绝的权利。命运之奇妙让你我——一个东方人,和一个西方人的人生有了交集,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交集。你的爱情和幸福或许就在不远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耐心等待,我相信主会赐福于你。英,终其一生,我都会为你祈祷,阿门。”
就这样,我被你拒绝了。你快步离去,你的法袍卷起一阵尘烟,你回到了你的上帝的怀抱。
我很想躺在地上,或者干脆钻进土里,来年,这个地方会长出一株植物吗?像相思草那样的植物?
然后,我像一株植物在街上行走,回到了家。
晚饭后,我出了门。母亲问我出去干嘛,我不记得我回答了她什么。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出乎我的意料。我还没来得及跟英进行一次深入到灵魂的谈话,她就表达了她的情感,这几乎不像一个中国女孩了,上帝啊,今天的她简直成了中国传统中所谓含蓄美德的背叛者。她并没有过错,可是她的样子让我难过。我知道,在这个封闭陈旧的社会,她做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举动,甚至可以说是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