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鳗与石斑鱼(第4页)
“即便是有那么一点点恨的话,也随之消散了。可我还是没有萌生去找他的念头,因此,等我在一九八四年的冬天终于见到父亲时,他已是一具尸体。在圣莫妮卡(作者注:加州海滨城市,旅游胜地),他的葬礼上,我还见到了素未谋面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寒暄。我注视着他停留在人世最后的样子,我看到的,是一具衰老的躯壳,可我还发现了一个包裹在老人躯壳之内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背带裤,带着卷着帽檐的小帽子,小肚子挺着,睫毛似乎还在抖动,像是正在跟大人玩装睡的游戏。所有人都在他的遗体上放了鲜花,只有我,把一个从波利尼西亚男孩手中买来的夏威夷槐木弹弓放在他手里,这样等他醒来就会惊喜不已,可以拿着它去吓唬另一些顽皮的鬼魂。”
我轻轻环住他的脖子,吻他的颊,胡茬刺着我的唇。我是那么希望那具遗体是我自己,我没玩过弹弓,儿时我只有一只可以拉着走的木头鸭子,可我不介意玩玩男孩子们喜欢的玩具。
“葬礼结束后,父亲的律师把我们召集到一处,按照医嘱把他留下的遗产分给我们。直至那一刻,我才得知父亲知道我的存在,因为遗产清单上有我的名字。可我放弃了,我并不缺钱,那些钱对我来说没有**力。我只要了父亲留下的一套潜水服,后来我穿了它很久,我的很多发现他的灵魂都有参与,包括海鳗与石斑鱼。还有就是这只盒子,它属于我的理由就是这上面的字——芙洛·派瑞——我母亲的名字。这些就足够了,其实他已经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那就是对婚姻的厌倦。现在你身处的这个房间,从来没有过一个女主人入驻。可我已经习惯了孤独,并正在享受它……但是你可以住在这里,不觉得吗?这是个写作的好地方,海潮声和芭蕉叶的响声能让你静下来,写下最美好的文字。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想你也未必会在意是不是非得拥有女主人的身份。”
“当然不会,否则我又为什么会逃。”
“真好。我们可以互相享用对方的肉体、精神,还有夏威夷美食。我还要带你去潜水,让你看看那些海洋深处的奇迹。我敢打赌,那些令你不快的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尤其是听完这个故事之后。
“当我打开这个盒子、并与那个已经逝去的年代发生的离奇失火事件验证后,以及,当我差不多获悉了关于父亲的一切,包括他的生活、爱情、婚姻和职业等等之后,我终于破解了母亲那句迷一般的评语——‘他是个孩子,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来吧,一起看场电影,谜底将在这部电影中彻底揭晓。”
4
安东尼把一张影碟放进DVD,打开电视。然后坐在沙发上,捏起我的手放在他腿上。
屏幕上先是现出一些跳动的短促线条,仿佛白色的浮游生物在显微镜下的样子。随后是片名:《TheKid》,一部黑白默片。我以为我没看过,可几分钟后我就知道了,我看过,只是它的中文名字不同——《寻子遇仙记》——我看过好几遍,一部让我哭得稀里哗啦的卓别林电影。
“这就是答案。”安东尼指着那个正在向别人家窗户扔石头的孩子说,“他就是我父亲,杰基·库甘。”
我已经隐隐察觉出来了,可我还是没有抑制住自己喊出来,“OhmyGod!”
“海鳗与石斑鱼?”这两天安东尼放在我脑子里的两种海洋动物蓦地跳出来,海鳗在电视前盘绕,石斑鱼在一旁晃动着头……
“你是说——你父亲是海鳗,卓别林是石斑鱼——就像电影里那样,儿子杰基·库甘负责用……弹弓,弹弓——打碎玻璃,父亲查理·卓别林负责把一块新玻璃安装上?难道是……难道是卓别林指使你父亲烧掉了那几百块银幕?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聪明女孩。你已经很接近谜底了。那么不妨先听听我父亲与卓别林的故事,它会帮助你解开所有的谜团。
“父亲,不,我看还是叫他杰基吧——杰基出演了《TheKid》、也就是你说的《寻子遇仙记》之后,跟卓别林建立了近乎于父子般的友谊,或者说,感情。这之后杰基成了好莱坞电影史上的第一位童星,他被称为“TheWorld’sBoyKing”,绝不亚于后来的秀兰·邓波。此后他又出演了二十多部片子,比如改编自狄更斯小说的《雾都孤儿》,他演的就是小奥利弗,你应该看过的。杰基的片酬甚至超过了很多成人大牌影星,因此他赚了很多钱,至少有四五百万美元,你知道在上世纪三十年代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然而他很不幸,有一个贪婪的妈妈(也就是我的祖母)和混蛋继父,一个叫亚瑟·伯恩斯坦的家伙——他们把杰基辛苦演戏赚来的钱大肆挥霍,换新房子、买裘皮大衣、南非钻石、最豪华款的罗伊斯·罗尔斯,并对记者称,‘在杰基21岁之前,他赚的钱都应该由父母支配’,我那位可耻的祖母还说,‘杰基是个捣蛋鬼,坏小子,给他那么多钱,只会使他更坏’云云。我父亲,杰基,后来忍无可忍了,把继父和母亲告上了法庭,此举直接催生了一项以我父亲命名的法案,《Bill》(作者注:《库甘条款》,全称是《加州童星条例》),以后的童星都成了受益者,这条法案规定,童星片酬的百分之十五,要由雇主保存,任何人不得动用,可在该童星困窘之时资助,成年后则全部返还。
“就这样,杰基赢了这场诉讼。可他的钱已被继父和母亲快挥霍一空,拿到手的,只有不到十三万美金。但他收获了来自另一个人的父爱,就是查理·卓别林。在杰基最困窘之时,曾向查理老爹(他后来一直这么称呼卓别林)求助,后者立即给了他一笔钱,并嘱咐我父亲可以随时找他。”
“那么——”我说,“这跟后来杰基烧银幕有什么关系呢?”
“你瞧,第一个关系已经显现了,就是父爱。从查理老爹那里,我父亲得到了父爱,这对一个跟着继父生活的孩子而言,重要到要超过给他一张去太空观光的宇宙飞船票。而当时间到了一九三五年的五月四日,二十岁的杰基在圣迭戈发生车祸,他的亲生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身亡,与之一同遇难的还有杰基的好友朱尼奥·杜金,也是一位童星出身的影星。失去父亲之后,杰基被卓别林接走了,在他家里住了很久。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形,但可想而知,杰基得到的的关爱,不亚于亲生父亲。
“让我们揭开第二个关系。如你所知,查理·卓别林在电影史上最大的成就还是源自他的无声片,而当有声电影诞生之后,他的厌恶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甚至开始嘲讽、攻击那些有声片导演和演员,指责他们背叛了电影、亵渎了艺术。在接受法国记者采访时,卓别林毫不掩饰自己对有声电影的厌恶,‘那他妈简直是电影史上的怪胎。’他说。因此,在电影里的人开始说话的十几年内,卓别林都拒绝拍摄有声电影。可是随着票房的急剧衰落,收入的锐减,和曝光率的降低,他不得不开始接受有声电影,并在《摩登时代》的结尾哼了一首歌,这是卓别林在银幕上的第一次发声。于是,这条震古烁今的新闻轰动全球,此后他尝到了妥协的甜头,陆续又导演、拍摄了几部有声片。”
“可是,他真的扭转了对有声电影的看法吗?”
“我想没有。记得那部《舞台生涯》吗?落魄的喜剧演员卡贝罗说,“因为我现在老了,想得太多,而想得太多正是喜剧演员的大忌。”卓别林借他扮演的人物之口说出了悲凉的心里话,对默片时代的死去他并不甘心,接受有声电影,不过是在麻痹自己,尽可能把对过往的怀念藏起来,也就是不去想。然而他的内心显然是痛苦和压抑的。后来,《凡尔杜先生》被禁映,和《香港女伯爵》收到的糟糕口碑再次打击了他——据说马龙·白兰度某天清晨起床,读完报纸后,给索菲亚·罗兰打电话,他说,‘去看看吧,我们全都被骂成了狗屎。’卓别林黯然神伤,就此息影。回到了瑞士,并最终死在了瑞士沃韦,他的家中。
“在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克里斯托弗·芬顿·库甘那里,我看到了父亲与卓别林为数不多的通信。卓别林在信中说,‘我认为:那是一种死亡与乐趣的无所不在的表现,一种我们在自然和一切事物中觉察到的带有笑意的悲哀,一种诗人能够感觉到的心灵与外物的神秘的冥合——它的表现,可以是照射在垃圾箱上的一道阳光,也可以是丢弃在阴沟里的一朵玫瑰。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变得丑陋和臃肿,失去了审美的观念。’或许在他看来,有声电影的出现是对美的戕害,只有无声世界的表演才是真实的,才会避免落入丑陋和臃肿。
“这就是第二个关系,我的父亲,杰基·库甘何以在十一年之内,屡屡把电影银幕点燃的原因。母亲说得对,父亲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将近五十岁的他,在把银幕点燃之时,依然是那个把玻璃打碎的孩子。你瞧,年龄并不能改变什么。
“卓别林给父亲的最后一封信中,只有一句话。‘也许到了该结束一切的时候了,孩子,我的死亡会让游戏终止。跟你的查理老爹说声再见吧,TheKid。’”
“他用了那部电影的名字。”
“嗯。那是他们之间的纽带和密码。写完这封信后的第七天,也即一九七七年的圣诞节,卓别林与世长辞。对外公布的死因是,卓别林喝了很多酒,因为失眠,就服用了苯巴比妥钠,最终死于酒精对安眠药毒性的催化。很多人,包括FBI此后的调查,都认为他的死是无心之失,可我却一直怀疑,这位喜剧大师是自杀。事后他的私人医生也曾对媒体说,因为卓别林嗜好饮酒,他曾几次清清楚楚地告诫他,不要在酒后服用安眠药。难道他是在以自己的死叫停父亲的行动?显然,美国发生的事他是知道的,虽然身处瑞士,但他并未与美国切断联系,为此我查阅过,日内瓦的报纸也曾转载了有关美国影院失火的新闻。
“再回到我最初讲到的,埃德加·胡佛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鬼才,还记得吗,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卓别林。而他之所以没有查到我父亲头上,原因或许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屑于看‘激进分子’卓别林的电影,否则我父亲早已身陷囹圄。还有,记得最后一次失火的日期和地点吗?以洛杉矶始,以洛杉矶终,那天是一九七八年的新年,卓别林逝世之后的第五日。显然,那场熊熊大火是个纪念。而第一次影院失火发生在感恩节也很容易解释了,那当然是出于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感恩。”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海鳗和石斑鱼依然在脑海中游弋,泳姿舒缓,宛如一首忧伤的慢歌。
“一切都清晰了,除了我想不出父亲是如何把那些银幕点燃并全身而退的。也许他是个超人,能远程操纵,用意念把那些发出声音的银幕点燃。也许这个谜永远解不开了,只有我父亲,那个叫杰基的男孩知道那个秘密。可他已经死了,此时他多半正在和其他鬼魂相互追逐,用我送给他的弹弓,把天使或者撒旦家的玻璃打得稀里哗啦。
“嗨,躲躲,”他用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呼唤着我的名字。我躺在安东尼的肚子上,无声地流泪。他用相对于手掌还算光滑的手背为我擦拭。
“你说,杰基是上了天堂,还是下地狱了呢?”
“当然是天堂。”我毫不迟疑地答道。
2013-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