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02(第2页)
“我脸红了,好在天黑,他看不清。我轻轻躺下,把他放在我肚子上,夜凉了,我肚子上还有点儿温度。我摩挲着他脏了吧唧打了绺的毛,涩涩的,发出轻微的声响,惊醒了草窠里的鸣虫,叫了几声就钻跑了。我觉得脸上发凉,眼泪下来了,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我说你真是我的知音呐,戳心戳肺的知音,真他妈准啊,什么摔琴谢友,钟子期跟你比就是个屁。狗兄,狗叔,狗大爷,我算是服了你了,五体投地,你把我心里说不出来的东西全说出来了。没错,我就是想找个东西把塑料袋,不,是心,把心填实着,要不然真是生不如死啊。
“狗叔撑起爪子在我肚子上站起来,他说你胸口是个什么啊,把我硌得生疼。我赶紧把领带扯下来,硌着我狗兄的肯定是领带夹,纯金的。我一扬手,把领带和上边别着的领带夹甩出去,爱谁捡了去就捡吧。对不住,狗叔,我把硌疼你的那玩意给扔了。他舔了舔我的手,重新趴下。继续我们的话题吧。他说。既然被我说中了,那,你有准谱了没,到底想把什么东西填在里头?怎么填?
“别人我不说,可我不能瞒你,你是我知己,唯一的,在这世上连人带狗,再找不到第二个。我找到了,至少是我认为我找到了。那个我准备填进去的东西,就是写作。我想写诗、写小说、写我想写的一切。我不是没考虑过别的,这几天我在路上走,脑子就没停过。就跟不停的试钥匙一样,别的都不行,只有写作,只有这把钥匙能插进锁眼。找对了要填的东西,怎么填就好办了,比方说,明天早晨咱们继续上路,走到一个我认为合适的地方,我就停下来,住在那儿,把自己关起来,开始写,也就是说,开始填,填我自己。我没那么高、那么宏大的目标,填上就行,绝不贪心想着填满,哪有能填满的东西呢?这样,我活着就有理由了。
“那你媳妇孩子呢?看你的样儿,应该是有媳妇有孩子吧,说不定还事业有成,刚才那个硌疼了我的玩意是金的吧,身外之物也就算了,又不是肉骨头,可你的亲人呢?你就这么撇下他们跑了?
“我沉默不语。许久,狗叔开口了,他说:对不起啊,也许我不该提这事,我只是觉得,你们人类的牵挂比我们狗多。刚生下来,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就让你们把我们跟亲妈分开了,我们也没说什么,慢慢也就习惯了。唉,我们狗活着,不就是靠依附于你们人吗?
“谢谢狗叔理解。跟你一样,我也有不想提的人和事。不敢想,我怕一入脑子,意志就软下来了,没准就会跑回去,回到让我空****的地方,等着让空一点点儿地把我杀死。
“唉,怪不得你们叫人累呢。人活着确实累。
“不是一个字。我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狗叔的错别字未必就不正确。说得好啊,累,人累。
“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狗叔累了,他说,要是你不觉得压得慌,我可就在你肚子上睡了,又暖和又软和,好多年没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
“晚安,狗叔。
“我看了眼在云层里穿行的月亮,闭上了眼。一人一狗,或者说两个人或两条狗,都睡了过去。明天还要赶路呢。
“第二天醒来,太阳已升得老高。我睁开眼先看自己的肚子,狗叔不在了。我爬起来四处找,在一处杂草中看到了我昨晚甩掉的领带和金光闪闪的领带夹。我拨开草丛找着喊着,兔子洞我都掏了,也没找到狗叔。我知道,他走了,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找了,总不能哭哭啼啼做妇人状吧,我抹了抹泪,上了路。边走边回忆起,黎明时分,他轻轻从我肚子上跃下,看着我的脸,喉咙里咕哝了两声,就走了。他一定说了什么,可我还没完全醒,没听清他最后说的是什么。大概是些祝福的话吧我想。
“一路上,想起再也见不到狗叔,心里难免悲苦。我赶紧换别的事想,如果他知道我因为他而悲苦,说不定会笑话我的。
“就这样,我走到了省城,昏昏沉沉地在这张椅子上躺下。结果给老同学添了麻烦,真对不住。
“该上路了。
“我只有一个请求,请你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务必答应我,不要告诉我的家人我的妻子在这儿见过我,求你了。”
“那要是他们来找你,问起来呢?”这个请求我不敢贸然答应,这么大的秘密,我要是替他瞒着,会有负罪感。
“就让他们当我已经死了吧。”
我无话可说。
“好啦,我得走了。”
他两手拍腿,起身,径自走了,脚步轻快。
他起身时,那股味儿又一次在空气中浮动,馊饭和剩菜,数日不洗澡的裤裆里热烘烘的异味,以及其他什么我说不上来的味道。
十一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男孩咕哝着,走到床边,躺下,盯着天花板,眼神像个老人。一会儿,眼睛就累了,他闭上眼,蒙上被子。抽泣声被羽绒吸收了大半,透出来的一小半在房间里雾一样飘。
晚餐时间到,女人让大女儿去喊男孩吃饭,她说她上舞蹈课时扭伤了脚踝,上楼梯会疼死。说完,她就把胳膊肘拄在餐桌上,两手交叉支在下巴上,闭上眼,做出等待餐前祷告的姿势。她的睫毛有些痒,她知道母亲正在盯着她。
母亲把目光转向了小不点儿,“嗨,宝贝——”
“别叫我宝贝,”小不点儿皱着眉头,左右摇晃,挪着屁股,探出一只小短腿儿触地,向楼梯走去,“你一叫我这个就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她气呼呼地跳上楼梯,“好吧,妈妈,我去喊他行了吧。”
女人叹了口气,拿起餐巾,掖在坐在她身边的X的脖子上。她掖得比往常用力,X的喉结咕噜噜的上下移动,可能是觉得痒了,X突然垂下下巴,把女人的手夹住,女人的手撤了几撤,才抽回来,她摇着头,抓起餐叉捏在手里,女孩眯缝着眼,从缝隙里,她看到母亲的手在微微颤抖。X被自己刚才的举动逗笑了,于是他不停地使劲点头,把下巴贴在胸口上,又抬起头,他的眼珠也跟着上下移动。当他低头时,翻出的眼白把女孩吓了一跳,赶忙闭紧了眼睛。
不管小不点儿怎么摇晃,男孩也不肯起床。他醒了,但他选择置之不理。“妈妈不会放过你的。”小不点儿气呼呼进来,气呼呼地出去。
醒来之前,男孩做了一大堆梦,纷乱芜杂。唯一记得的,是他和一群面目模糊的人端着枪梭巡在丛林里,不停地朝另一些面目模糊的人射击。在梦中,男孩的枪法准极了,准到他每次举起枪,就有人倒下。枪声在梦中像打字机的声音一样悦耳。死者的哀嚎让男孩兴高采烈,死者溅起的血在梦境的幕布上如玫瑰般怒放。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男孩撩开被子,跳下床,钻进床底,拖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是空的。几天前,这里是有把玩具枪的。男孩在地上坐了会儿,捧起空盒子,扔出窗外。盒子弹了几弹,被某棵树的枝桠接住了,在薄暮中,颤巍巍抖动,仿佛树怪呲出白森森的牙齿。
男孩关上窗,回到**。房间里越来越黑了。再没有人来喊他吃饭,男孩原以为母亲会来找他的。他饿了,肚子里有只青蛙发着牢骚。
“都是你害的,白痴,该死的。”
男孩打开门,下楼。餐厅里,两个黑人女仆正收拾餐具,刀叉和碟子的撞击声让男孩更加饿了。男孩四处望,母亲和妹妹们都不在,X也不在。
管家从厨房出来,冲男孩挤挤眼,一个潇洒如舞步的转身,立定在男孩身侧。伸出手挽住男孩,领着他进了厨房。
一头白熊正人立于厨房中,两只前爪抓着松饼和香肠,嘴里鼓鼓囊囊地蠕动着,却还不停地把食物往里塞。是X,可在男孩听来,他吞咽时发出的声音与熊无异。男孩蓦地想起那张松鼠皮,随即,X猛地转过身,一股熟悉的气味闯入男孩的鼻腔,迅速下行,幻化为一只多毛的大手,抓捏、挤压着男孩的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