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以及饵(第1页)
【鱼以及饵】
A
九月,蓝翔卫校来了一批新生。与往届一样,这拨半大孩子看上去平平无奇。甚至连那种怯生生的眼神,都像是出自同一种规格的模具。
这是该校英语老师贾思敏早已无动于衷的场景。
每年的新生报到日,对贾思敏来说都只是循环往复,不过是为社会输送一批庸人,又迎来一批注定将成为庸人的人。贾思敏已在这个卫校当了五年英语老师,假如用四个字来形容自己在此处的存在,她多半会说“可有可无”。这种学校要培养的,是乡镇医院的庸医、善于训斥病人的护士,以及死气沉沉、如同机器般的药剂师——数一辈子土霉素那样的药片,直到土色浸入面皮,最终数完自己的一生。这样的人当然是不需要学什么英文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们需要考英文从而晋职称时,自会动用各自所擅的手段通过。既然是手段,那么在校期间苦学肯定不在此列。因此上英语课之时,教室永远不会坐满。
早年贾思敏曾经为此气恼,当时这位刚刚毕业的年轻教师站在讲台上,望着七零八落的座椅,又羞又恨,如同牙病患者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龋齿。因此她在恚怒之下采取的手段可想而知——点名,旷课达到三次就判不及格。如此而已。老资格的同事就笑她,说你这样到了还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为什么呢?贾思敏的大眼睛在镜片之后忽闪忽闪地问。你想啊,同事说,补考你还得出题、监考、判卷,到头来还不是累自己。你要是较真儿,不让他们及格,毕不了业,反倒是影响了自己的绩效,领导能高兴吗?还不得埋怨你。
同事说,像咱们这种学校,英语课就是个摆设,应付应付就行了,这儿不是培养人才的地方,是卖学历的地方,所以不如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准备考研上,争取早点离开这破单位。
哪怕谈谈恋爱也好哇!同事以此结束了谈话。
贾思敏初时不以为然,揣在心里许久的理想主义很是让她坚持了一阵子,然而同事的话不久就得到了验证。英语组的主任首先不满意了,说了些“你不要影响整个教研组、没必要太认真”之类的话。这些还不算是让她心冷的,真正让她不寒而栗的是学生们刺向她的目光。再后来,以监考严格著称的段老师晚上出来散步让人扎了一刀,捅在臀部,刀口不深,且避开了大动脉和坐骨神经,受害者无生命危险,事后也没落下残疾,倒真像是学医的人所为。公安局轰轰烈烈地调查了一番后,凶手还是没抓到。段老师的丈夫天天到学校讨说法,校长没辙,最后把段老师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安排进了学校保卫科,才算平息了此事。
可贾思敏改了。
贾思敏不再觉得学生不来上课就伤了自尊,哪怕底下只坐着一个学生也没什么。她修炼得极其成功,讲课时就像自说自话,铃一响扭头就走。偶有两三个女生课下缠着她问问题,贾思敏也讲,但讲完后却对那几个好学的女生心生厌烦。这种情绪一产生,她就觉得不太对劲,自责了一番。可是没用,下次还是烦,而且烦在加重。
考研的书和资料早就备齐了,贾思敏看不下去。跟读师范时完全两样,不仅心神不宁,记忆力似乎也在衰退。时常捧着书在窗前坐一上午,却吃不进几个字。眼神也是涣散的,拢都拢不到一处。同屋的李老师正举着小镜子描眼线,没头没脑地扔来一句,别看了,看也白看,去找个男朋友吧。
贾思敏是个听劝的人。这之后她开始频繁相亲,都是同事们介绍的。基本上见一面儿就再没下文,不是她看不上别人就是别人看不上她。不过以后一种居多。某个曾跟她见过一面的男老师说,亲那么一张脸多吓人呐,跟啃月球环形山似的。李老师跟她说,思敏,你得捯饬捯饬了,男人不会跟戴眼镜的女人调情。痘也该治治了,附院皮肤科我有熟人。说话时,李老师正捧着一本《围城》,边看边把瓜子皮吐向窗外。贾思敏愈发仇恨自己这张脸,她暗自咬牙,要抹去它们。贾思敏没求李老师,自己去附属医院开了一堆药,内服外敷的都有,还花了一大笔工资配了副隐形眼镜。再照镜子时,觉得好多了,但视线一下移,就看到自己扁平的胸——一口气长长叹出来,胸更平了,倒是鼓出了个小肚子。贾思敏想母亲也是这样的身材,干干瘦瘦的,没胸没屁股,小肚子倒是恁地大。她随了母亲。贾思敏发着狠摁小肚子,里面盛的都是无名火,连带着,贾思敏把隔壁教遗传学的秦老师也恨上了。
秦老师是卫校公认的美女,据说学生永远不会翘她的课,老是坐得满满当当。秃顶校长曾经公开说,啧啧,小秦老师教遗传学,本身就证明了遗传学的正确。可想而知,秦老师是有多么受用这句评语,就差找人写了裱糊好挂在墙上了。传说她和校长不清不楚。
不知道她和校长能生出个什么怪物来,那一定是个遗传学上的奇迹。可能是惊诧于自己的恶毒,想到这儿贾思敏吐了吐舌头。
时间渐被一张无形巨口吞噬,贾思敏清楚自己离衰老尚远,可已经有了老年人的心境。对于事业、爱情和遥遥无期的婚姻与家庭,她几乎已能不萦于心,偶有朋友问起,不咸不淡地就打发了,如同谈着别人的事。她也不再致力于消灭脸上的痘,转而与之和谐相处。隐形眼镜也被她弃了,仍旧戴回那个黑框。
新学年的第一堂英语课,按照惯例,贾思敏拿起花名册,随便点了一个名字:孙一圣。实际上并不随便,这个名字让贾思敏觉得很好玩,假如在中间那个“一”上再加个“人”字,就成了“孙大圣”,不就是孙猴子嘛,呵呵,贾思敏暗笑一下,点完名就抬头寻找,急于验证一下这是不是个抓耳挠腮猴头猴脑的家伙。
因为是开学后第一堂英语课,倒也没有缺席的。一个男孩从众人中起立。
后来呀,在贾思敏的回忆中,这一幕有她没法形容的美好,英文里倒是有好多美妙的词,可也找不到合适的,“Geous?”也就勉强吧,那一刻她倒是想起了自己的名字,“Jasmine”——对了,就是它,再没有比这个词更匹配的了,这个叫孙一圣的男孩,恬静、清纯的样子,不就像一朵静悄悄的茉莉花吗?
胸腔里有只小手在擂动胸骨,“咚咚咚咚咚咚”,一个被贾思敏关闭很久的小人儿突然想出来。
这位同学,贾思敏听到了自己声音中的波纹,你来读一下第一课吧。
男孩捧起书,开始读。手白皙,手指细长,捧起书时,像是花瓣的蜷缩。
男孩读课文的时候,贾思敏用了好大力气才没闭上眼睛,这种介于童音和成人之间的声音,能让人甜美地入睡。这声音让贾思敏想到泉水淙淙,但她马上就否定了,不对不对,那就是一小朵茉莉在静谧的夜里开放的声响。
男孩读完了,扬起下巴望着老师。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师正在想些什么,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老师半张着嘴巴盯着自己,并且都读完了她还半张着嘴巴盯着自己。
读完了,老师。
读……好的,谢谢这位同学,请坐。
贾思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回来了。她听到自己说,刚才这位同学读得非常精彩,英语底子很好,发音标准,最难得的是,他读出了英文中的优雅……她的赞美很长,当她发现那男孩垂下头时才刹住,可是有点儿晚了,贾思敏觉出脸和耳朵在发烧。
她开始讲课。分裂成了两个人,另一个贾思敏旁听,她对她说,你可从来都没讲这么好过。这个她还坏笑着说,嘿嘿,我可知道为什么。
她感觉面皮下的火又旺了些,不睬她,继续讲。居然拖了堂,这可少有。
之后就不一样了。具体说来,也没什么复杂的,无非就是失眠、走神儿、茶饭不思、衣带渐宽之类。一个大龄女青年怀春后实属正常的生理和心理反应。收获也有,某天贾思敏发现自己的小腹变平坦了。走廊阒寂宿舍无人之时,贾思敏摩挲着自己的腹部,双眼和身下湿润。
被单灼烫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