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斗罗(第4页)
咱们上小学的时候,你还帮我打过架呢。她说。
还有这事?从小到大,我打过的架太多,可以说是身经百战了。实在想不起来还帮她打过架。不应该呀,我那时候小,体内荷尔蒙含量低,不大可能催生英雄救美这么强烈的化学反应。所以我说:
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那时候咱们住一个楼,她说,我们家是从南方来的,我小时候不会说普通话,大院里的孩子都叫我小南蛮子……有一次他们围着我起哄,围成一圈,把我圈在里面,他们一起喊:“小南蛮子梳小辫儿,不吃馒头吃米饭,小南蛮子绿裙子,裙子里养着大虱子——”我就哭了,呜呜地哭,他们还伸出脏手,把鼻涕泥巴抹在我裙子上,我就哭得更厉害了,我冲楼上喊我爸爸,可我爸爸还没下班,我喊我妈妈,可我妈妈也没下班——最后没想到把你喊来了,我还记得你穿着件蓝背心,你手里拿着一根柳条,带着树叶的柳条,你抽他们的后背,你把包围我的包围圈打破了,他们扔下我,抢你的柳条,把你摔倒在地,有个矮胖矮胖的,拽住你的两只脚,在地上拖,你全身都是土,脸上是他们的吐沫,你骂,不停地骂,他们就不停地踢你,还拿抢过来的柳条抽你——我吓坏了,我跑回楼洞里,告诉了一个正好下楼买菜的阿姨,阿姨把你救了,她把那帮孩子赶跑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那个矮胖矮胖的,把你在地上拖的,就是金海涛。
哎呀,我不该告诉你。王栋,你可别招惹金海涛了,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
金海涛?我问,真的是他?她说,也不见得是,好多年前了,那时候我还小,也没准我记错了呢。不过……不过帮我打架的就是你,这我不会记错的。
你别替他掩护,肯定是金海涛。我说,看来我们俩的梁子是早就结上了。
别打架了王栋,林燕妮说,真的,你和他不一样,你其实一点都不笨,我还记得,有一次老师出了一道《九章算术》里的题,全班就你一个人算上来了。你只是,只是不爱学习。
她说,等你好了,好好学习吧,我……帮你。
她又说,你可别多想,我不是说我学习怎么好,其实,其实你也不用我帮,我意思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块儿学习,你将来肯定比我强的。
我没说话。我眯缝着眼,看着她白皙修长的手,和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太阳落山了,金黄褪尽。走廊里的灯打开了。有阵凉爽的风吹进窗子。
她不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我说,你该回家了,你们家大人肯定等你吃饭呢。
嗯,那我走了,你好好养着。她站起,把淡绿色人造革、印着花仙子的书包背在肩上,说,差点把正事都忘了,我来的时候,蒋老师让我嘱咐你,跟你爸就说你是翻墙摔的。还有,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就说是孔繁星和金海涛打架了,你跟这事没关系。
我硬撑着坐起来,瞪着她,问,孔繁星呢?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说,你还不知道吧,孔繁星把金海涛胳膊打骨折了,凳子都让他打烂了。他现在还在派出所呢,蒋老师说,估计要把他送少管所了……
我指了指门口,说,滚。
于是,她带着与生俱来的种种美好滚出了医院。
我拔下针头,清亮的**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压了一会儿静脉,然后走出病房走出医院。天已经黑透了,一轮满月,月晕叆叇。我走在去派出所的路上,树影腾挪如鬼。
我在派出所门口蹲了两个小时,警察不让我进去,嬉皮笑脸地跟我说:你非要进去也行,得先给你戴上铐子。
回到家,我吃完饭,躺在**翻《书剑恩仇录》,陈家洛练成了百花错拳、香香公主香销玉殒,我操乾隆他祖宗。
我爸走进屋,把裹着冰棍的毛巾递给我,捂脸上,肿慢慢就消了。他说。
别以为爸不知道,你这不是跳墙摔的,你们那蒋老师不是个好东西,我爸说。大院里都传开了,她让学生打学生,惹出事儿来了。孔工那孩子我打听了,平时老实巴交,根本就不是惹事的人,都是那姓蒋的逼的。
爸,孔繁星不会判刑吧。我问。
哪能,他还小,要判也不够岁数。我爸帮我把毛巾换了个面,说,我听说,孔工找了厂长,厂长说了,不算个事儿,不就是孩子们打架嘛。他说他亲自去跟学校说。估计拘留几天,赔点钱就出来了。对了儿子,咱们爷俩今天说的话你烂得肚子里头,到了学校,该装糊涂还装糊涂,别跟那姓蒋的对着干,往后好好上学,也别老想着报仇,我这句话撂这儿,金大牙那个小兔崽子,这样下去早晚挨枪子。你就等着瞧热闹吧。
嗯。爸,我听你的。我说。
行,我睡觉去了,我爸扭过头,说:那把三棱刮刀闹半天是你小子偷了,我说怎么找不着了呢。没收了啊,那玩意可不得了,别给老子弄出人命来。我他妈还指望你给我传宗接代呢。
第二天,我带着脸上的青肿去上学。孔繁星的课桌空着,我跟谁也没说话,该听课的时候我听课,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趴在桌子上,把《书剑恩仇录》放腿上看。有一节课我偶然抬起头,与林燕妮的目光相接,我眯起眼,托着腮帮长久地盯着她,不一会儿,她垂下了头。耳根子都红了。
课间,金海涛那帮爪牙中的一个给我递了支烟,讪讪地笑,说,王栋,你是不是早晚得扎了金海涛,丫确实嚣张,我们哥几个都看不下去了。
滚蛋。我说。
蒋大奶子对我客气了很多,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我作文写得好,说细节生动,观察仔细,行文流畅之类,也不嫌恶心。夸完了,跟个小买卖人似的,觉得蚀了本,不甘心,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王栋同学这篇作文哪都好,就是心理有些阴暗,你们是新时代的少年,要更多地、更主动地发现美好的一面,比如咱们的新教学楼,王栋同学把它比喻成巨大的棺材,就很不合适,难道,难道我们都是躺在棺材里的死尸吗?哈哈,她干笑两声,继续说,当然,总体上这还是一篇好作文,值得大家学习,不过,要有选择地学习。
过了十几天,孔繁星回来了。他脸上的肿已经消了,但白皙的皮肤下还余有青紫。
那天,他是最后一个进教室的,蒋大奶子已经开始讲课了。孔繁星没喊报告就推门进来,谁也没看,坐在座位上,慢条斯理地把书本从书包里取出。蒋大奶子捏着粉笔头看着孔繁星,说,孔繁星,你怎么连报告……也不喊。孔繁星连眼皮也没抬,放下课本,绕过蒋大奶子,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当,这是第一个字,第二个字:老,第三个字:师,然后另起一行,第二行第一个字:你,第二个字:不,最后一个字,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