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02(第1页)
【异物】02
九
他没有病,他是正常的,只是暂时……女人在心里对自己不停地说着,起身去寻找那股味道。脑子里想的,却是医生的话。她隐隐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甚至是正确的,可是还不足以征服她。她感觉踏上楼梯的腿脚发软,她清楚地知道,最后那点儿抗拒力量,几乎全是出于自己作为女性有失理性、自欺欺人的倔强,能维持多久呢?
X复苏了吗?或者说,你真的看到了他复苏的迹象?
是……的,我看到了,他的饮食、他的肌肉、他的……
他的性欲,是吗?你真的相信,一个失去记忆的人,变成了一匹种马就是复苏?
求你别这么说他。你是绅士,你不该这么粗鲁……
好吧,我道歉。那么——
真的,他像年轻人一样有棒,至少我清晰地感觉到了,他倾注进我身体里的,不是男人的……而是爱、是热情、是即将清醒过来,摆脱一切不快、并和过去彻底切割、重新开始新生活的希望。
那就是精液,病态亢奋的产物。那里面含有癫狂的**、坏死的蛋白、充满细菌的前列腺液,和热症患者的歇斯底里。唯独没有你说的那些。
你闭嘴,求……求你,别说了。
莎士比亚说得对,弱者啊,你的名字叫女人。你真的爱他吗?还是沉迷于那种填充感来对抗虚无与虚弱?让那具早就丢掉灵魂的肉身来维持你活着的意义?难道你不明白,当他失去思维能力后,作为作家的他实际上已经死了?难道——
你滚,滚吧。从我脑袋里滚出去。
女人站在男孩卧室门口时已接近虚脱,她扶着门框喘息着,等呼吸平顺些后,她推开了门。
母亲进门时,男孩正把从女仆那儿偷来的笤帚扛在肩上,一条腿直立,一条腿微屈,以一种无比惬意的姿势端详着墙上的松鼠皮。男孩的呼吸均匀,进入他鼻腔和肺脏的,不是这房间里的空气,而是密林中的气息,芳冽、清新,还有一丝尚未消散的,香喷喷的火药味。
假如不是母亲的闯入,男孩还会将自己置身于另一个场景,比如战场。在弥漫的硝烟中,他以父亲的钢铁之躯站在火光和废墟之中,轻蔑地看着对面正在瘫软的敌人。敌人望向他的最后一眼,是无奈的认命、绝望,和对干掉他的人咬牙切齿的钦佩。
美好的时刻被打碎了。女人如刀锋般切入男孩的视线,从墙上把松鼠皮扯下,疯狂地撕扯——当她发现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能撕碎它之后,女人如困兽似的在男孩的房间里左冲右撞,她发现了男孩放在床头柜上的小刀,马上抓起,趴在地上,在松鼠皮上疯狂地划割。
男孩惊呆了。笤帚此时还扛在他的肩头,他看着母亲的所有举动,看着母亲最后把零碎的战利品收敛起来,连那把小刀一起扔到窗外。
女人醉酒般向门口冲去,撞开男孩,一路嚎啕着,从男孩的房间内消失。鞋跟踏在楼板上发出杂乱的橐橐声,如同心脏病患者的心跳。
半晌,男孩走向那扇大开的窗,趴在窗台上俯视,却只看到海浪般的松涛,无边无际。
男孩突然想纵身而下,跳进浩大的松涛里。
十
他没有病,他是正常的,只是暂时失去了记忆。他浑身都馊了,像一摊堆成人形的剩饭。
安得林几乎立刻就认出了我,叫出了我的名字,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比药还灵。
我告诉警察我和他的同学关系,他们走了,临走时,把从安得林口袋里找到的名片给了我,同时把这个浑身酸臭难闻的人也甩给了我。我看了看那张名片,那时我还是编辑,现在我是主编了,五六年前印的。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给的他。
我把名片还给他,又摸出一张新的。他接过来,并没有看,而是低下头,把两张名片叠在一起,放进西装内兜里。
我递给他支烟,帮他点上。他的手指皴黑,像刚干完农活的人。
我们沉默着抽烟,我在心里组织着句子,同时压抑着巨大的好奇。其实还有笑,我一口接一口地嘬着烟,就是为了避免自己的笑喷射出来。我自问不是个幸灾乐祸的人,我的笑也不是看人笑话的笑,实在是巨大的落差形成的滑稽感,一个衣冠楚楚的、事业有成的总裁,突然就成了丐帮污衣派的长老,无法不引人发噱。可我知道不能刺激他,一个刚刚把涣散的眼神聚合的人,稍有重量的字词就会把他撂倒。
还好,掐灭第三支烟,把我给他的矿泉水一饮而尽后,他开口说话了:
“让你见笑了。”我赶忙拍拍他的后背,跟他说老同学之间不用说这话。
“想起来了,我是走着来的,走累了就在路边找个阴凉歇会儿,攒够劲就继续走。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吃几口东西,就在草地上、农民的窝棚、废弃的水泵房里睡一觉。天亮了,接着走。一路走,一路想着自己已经活没了的半辈子,想着想着就哭了,想着想着就笑了,和我擦肩而过的人像看疯子一样看我,我也看他们,可他们脸上没有我要的答案。我遇到了流浪的猫狗,有瘸腿的,有瞎了眼的,他们大概是被主人遗弃了或者走失了,我把我带的吃食分给他们,他们有的无所顾忌地凑近我来吃,有的远远地打量,走近些嗅我,他们能闻出我是否不怀好意,真的,他们有这本事。我就坐在路边,跟猫狗们说话,打消他们的疑虑,我说狗啊猫啊,来吃吧,瞧瞧我这样子,再闻闻我的心思,我还能害谁呢?我就是害我自己也不会害你们的。他们就凑过来了,低头吃着宠物狗绝不肯吃的东西,我摸着他们的脊背和尾巴,他们任我摸,吃饱了,摇摇尾巴称许我的慷慨,还舔舔我的手表达感谢。我说走吧走吧,吃饱了就继续走吧,跟我一样,发发呆,想想事,把自己活过的日子在脑袋里跟电影一样过一遍。
“有只长得很难看的小狗不肯走,一路跟着我,我们一人一狗一前一后走到了太阳落山,月光浇灌着我俩的影子,影子越长越大,越长越长。我睡到草窠里,他就挨着我睡,他的眼边全烂了,眵目糊把睫毛都黏住了,可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亮,泪盈盈的光。我看着夜空,他看着我,我和他说话,他用我能听懂的呜咽回答我。他说他也没有答案,他说你是不是人们说的那种,那种神经病?我说兴许是吧,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他说我没别的意思,我跟着你也不是想要赖上你,我是觉得你有点儿不对劲,我听说人是会自杀的,所以我决定跟着你,如果你自杀的话,我就咬你脚脖子,我告诉你就是怕你到时候误会,咬你可是为了救你。你放心我不会使劲咬的,我也咬不动了。你别看我不丁点儿大,其实我已经十一了,老狗,快死了,论岁数你得管我叫叔。哎我说,我瞧你按人来说年岁不算大啊,穿得也挺体面的,好好活着吧,别寻死,多傻呀,干嘛自己弄死自己呢,连狗都不如,我们狗可不会干这种傻事。
“我笑了,我揉搓他的下巴,他躲开了。他说他下巴上长了肿瘤,就是你们人类说的癌吧,我不当回事,可你一碰我就疼。我赶忙缩回手,跟他说对不起。他说没事没事,你太客气了,我都不习惯了,你还不如踢我一脚呢。说说吧,年轻人,虽说我们做狗的帮不了你什么,可有什么烦心的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好吧。你看我心里难过了,或者被哪个傻逼——你们人是管特别坏的人叫这个词是吧——踢疼了,就汪汪几嗓子,叫完就好受点儿,碰上心软的狗,还会跑过来蹭蹭我,如果是个母狗,兴许还会跟我发生点儿什么,你知道的。所以,说说吧。
“我说我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清楚,你明白吗?就是,就是活腻歪了,不过不是想死那种活腻歪了,所以你也别担心我会寻死,我是说,有天早晨一睁眼、一坐起来,突然就觉得被什么东西给掏空了,奇怪,明明心肝脾肺肾都还包在这皮囊里,可就是觉得自己变空了,跟塑料袋一样,那种滋味别提多难受了。于是我就跑了出来,塑料袋不就是到处飘吗?所以,我就飘到这儿来了,碰到了你。
“狗没动静,我以为他睡着了,歪头一看他还睁着眼,望着黑魆魆的旷野,想事呢。我说狗叔,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啊。听着呢,他说。你一说塑料袋,让我想起自己的事来了。不提了,一想心里就难受。接着说你吧,你说你发觉自己被掏空了,我还真知道那种感觉,比死还难受呢,是吧?所以我知道接下来我该问你什么,你现在心里想的,就是把自己填实着了,就是说把空塑料袋填上东西,填满,但是绝不是原来你有的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再多再好也填不进去,填进去了也还是空的,对吧。
“我一轱辘爬起来,我把狗抱起来使劲亲他,亲他的脑门,他的嘴,凉津津潮乎乎的鼻头,注意不碰他下巴。这狗让我弄得挺不好意思的,他说行啦行啦,你们人的感情还真他妈丰富。你嘴里都是酸臭味,还不如白天那只瘸腿母狗的嘴巴好闻呢。放下我吧,我可禁不住你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