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胎心(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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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让我恐惧的事情重复了多次,羊水中的咸味渐渐淡了,如今已消失不见。换成了一种有别于从前的味道,尝上去我的舌头嘴唇有点儿麻。我的睡眠越来越短促、细碎,总是在不想醒来的时候醒来。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做梦,在梦里我是会走的,可我走路的方式是头下脚上。我没梦到过白天,可能是因为我还没出生,想象不出白昼的样子。在梦中,胎盘像巨大的云漂浮在离我的脚底板高远的黑幕中,我紧紧攥着绷得笔直的脐带,一只手行走,生怕我的胎盘会因为脐带的断裂突然飞跑。我看不到天空,却能感觉到在我身体之上,有只爪子不停地从云层中探出来,划拉着,划拉来划拉去,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我的胎盘和我一起抓走,扔到一个我再也没法回来的地方。

我没有停止生长,它们说离我降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可是它们这么一说我就难过。

妈妈又在走了。那条路一定笔直、寂静。我的生长迅速,能感知的东西越来越多。比如我就知道,此时妈妈正走在树荫下,草木气息的凉爽通过她的呼吸渗入子宫,羊水也变得清澈,悬浮其中的胎脂掠过我的皮肤,凉飕飕的,胎盘如巨大的树冠,青翠葱茏。

树荫没有了,妈妈步态迟缓地走在骄阳下。肚皮之外该是盛夏,即使我也能感觉到太阳的炙烤。我猜太阳是个圆球,就像卵子,但不是紫色,而是燃烧着的红色火球。

蓦地,妈妈蹲下身子,一只手摁在肚子上。她的呻吟听上去很陌生。

有人在说话。同时,从妈妈的脊骨上透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流似的东西。

暖流我是司空见惯的,我就活在温暖宜人的子宫里。在漫长的等待降生的无所事事中,我时常搅动出涡流,我喜欢温暖的**在我皮肤上的冲刷,那是对出生后的我被妈妈的手抚摸的模拟。然而此时这种暖流是不一样的,使我的肌肤产生愉悦感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它进入的方式和流经的地点——轻柔地、不易察觉地渗入我的心脏,再由心脏将难以形容的欢愉输送至全身。就从这一瞬间我开始笑,我的笑是无声的,是绵延的,与在我身体内部流动的欣快同步。

她的声音比起她制造出的暖流并不逊色,比我此前听到的“叮咚”还要好听,可我并没有找妈妈要一件仿声玩具的冲动,那是模仿不来的,有生命的声音怎么可能被复制呢?谁能制造出含有关切的声音呢?神通广大的它们也做不到。

是的。它们说。我们也做不到,那是你们人类特有的。

是某些人类。那个苍老的声音说。

它们又沉默了,达成了不与它争论的共识。我猜它多半是它们之中的长者。

妈妈站起身,她和她一起走。我确信她没有离开,因为那股暖流还在我体内循环着。我确信是“她”而不是“他”,这是本能,我可是个男孩,不用求助它们我就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

她们走得很慢,她和妈妈聊着什么。我安静地倾听,那些字节如音符般美妙。

她一定很美,不用亲眼看到,她吐出的字符足够我在脑袋里勾勒出她的样子。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被我正在发育的嗅觉中枢捉到了,芬芳,却淡雅,若有若无。类似于妈妈在公园的花圃间散步时我闻到的味儿,不过没那么浓烈。香气太浓了会冲脑子的,现在可不是,我脑袋里像被青草的汁液洗过那样清新清醒。我脑袋里的东西也因此而活跃了,一个令我不安的疑问如清亮的水泡冒出来——

妈妈蹲下身子,痛苦地捂住肚子的那一刻,我很乖啊,没踢腾啊,没捣蛋啊,不是快到我出生才该有那种疼吗?

到家了。爸爸在。我嗅到他了。但没闻到内脏燃烧的味儿。

他迎上来搀扶妈妈,他把手插在妈妈潮湿冰凉的腋窝里,扶她坐下。妈妈在呻吟的间歇说着她对自己的好,爸爸说着感谢的话,那些话听上去跟妈妈的呻吟一样有种古怪的陌生感。

她开口了。她吐出的字还是那么柔软,芬芳。我从中析出了一些医院的气味,那些我听不懂的词句与前些日子那位医生相似,说的全是为我、为妈妈好的话,诸如一些保胎之法什么的。妈妈使劲点着头,颈椎发出异样的弹响。

她的手离开了妈妈的身体。

暖流依然在流淌,但速度慢下来,时断时续,被我的不安稀释到几近于无。

她起身要走。爸爸端来了什么喝的东西。天气太热了,即使不为感谢,出于礼貌也应该让客人喝点儿什么。她大概是微笑着拒绝了。可爸爸妈妈又热情又殷勤,最后她还是喝了。

她真是口渴了,喝得咕咚咕咚的。她不知道我在妈妈的子宫里发现了什么,我一着急又排出了胎粪,真令人沮丧,我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妈妈心脏跳得混乱。子宫里升温了,羊水变得浑浊,一些绒毛似的颗粒浮游其中,杂乱地跳动,像是些因为不明原因而躁动的小生命。我心惊胆战地听着外面的响动。

她的声音消失了。肚皮外阒寂无声。

妈妈把手贴在她身上,这使我触摸到了她的体温和皮肤的滑腻。妈妈的手在那个躯体上慌乱地游走,通过她的手,我感受到她平缓均匀的呼吸。那是睡,谢天谢地。

爸爸的手也加入了,粗暴蛮横。他的手推开了妈妈的手,我感知了他的力量,有些熟悉,想起来了,就像那天通过妈妈的身体施加在我身上的压迫。

爸爸的喘气声越来越粗。似乎正在做一件特别耗费力气的事。相似的喘息声,在那个奇怪的东西入侵妈妈身体时我听到过。

她的声音再次出现,却是哭。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在我身体里激起暖暖的细流,而是催生了我的无助感,比那次我偶然地翻了个跟头,发现脐带绕在自己脖子上、越挣扎越勒得紧,更无助,更绝望。是它们救了我,它们耐心地指导着我,让我再翻个跟头,只是要反方向翻,我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照做了,才解救了自己。

可没人救她。也许妈妈……

妈妈走了过去。我错了,我以为她是来救她的,我毕竟还是个胎儿。看看她都干了些什么——

她的头急促地扭动,像疯了一样,她一度都快成功了,上半身已经抬起。这时,妈妈的两只手摁住了她的肩膀,她还在挣扎,妈妈觉得吃力,就把半个身子横着压上去,她压上去的时候已忘记了我的存在,在妈妈的胸骨下,我的脚已碰到了那个颤抖的身体,这段长时间的触碰的结果是,源自她体内的绝望连绵不断地流进了我的心和脑。

羊水里有了绝望屈辱和愤怒的味道。来自那个正在挣扎的身体。

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我想从它们那儿得到一个答案。可它们都沉默着,连那个最老的家伙也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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