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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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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

此刻是下午3点30分。她刚刚结束。

“她”包括她和她的声音。单从声音判断不出年龄,听上去甚至可以说有那么点儿悦耳,像是某种贵重金属发出的响声,让你觉得很难被岁月,以及其他的什么所磨损。不过结合内容,还是能大致推算出发声者的年纪。她应该有六十岁了,甚至更老。

每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都能听到一个女人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重复多遍,直到3点30分结束。起始时间是3点20,时间精准得像是定了闹钟,不对不对,闹钟也有走不准的时候啊,这么说吧,就像《新闻联播》那么准。此前我只是在看Discovery的节目时才有过这种惊叹:巴西塞拉多草原上的食蚁兽,在每个白蚁蚁冢上逗留的时间都是三分钟,整个过程包括掘开蚁冢、把它那特有的长舌头探进去、舔食白蚁,时间一到,立刻转到下一个蚁冢。一秒不多,一秒不少,正好三分钟。动物学家发现这个奥秘时也感到匪夷所思,他们说这是物种进化的神迹,食蚁兽的祖先把一个经过若干代精心校准的体内闹钟遗传给了它们的子孙,这一时长,不至于让白蚁损耗过多,而深居地下宫殿的蚁后,也恰好可以产下数量相当的白蚁,以弥补被食蚁兽吃掉后的缺损。然而造物的神奇食蚁兽是无知无识的,站在蚁冢之前的它们,并不知道祖先做了些什么,却依然可以在无意识中执行着一个精确的法则。

那么这个女人呢?她为什么也如此精准,她的体内,又是谁植入了一个看不见的闹钟,让她把属于逝去年代的话重复多年?

是记忆。某个年代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被树脂状的记忆封闭,就此形成一块琥珀。那就是她体内的定时器。多年前我还在医院的时候,每个患者的死都会给我带来不安,但那并不是死亡本身导致的不安,而是因为伴随着死、某具肉身内藏储的“记忆琥珀”无可挽回的消失。

因此,走在路上的我像个野心勃勃的拯救者,一个妄图捡到史前琥珀的顽童。

假如从我的办公室窗户跳下去,就能直接抵达那小区。可我还是决定绕过去,原因简单,小区的大门口有保安,我的“调查工作”可以从保安开始。他们虽然不是这个小区的居民,但每日在此值守,知道的东西一定不少。

现在,我就站在一个小保安身前,大壳帽对于他的脑袋来说有些太大,跟我说话的过程中,他不断把帽檐推上去,又滑下来。

这么小的脑袋,恐怕是不会装着太多东西的。我想。

小保安犹豫片刻,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烟。我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烟,可他把烟别在了耳朵上。

我先是绕了些弯子,问了一些不疼不痒的问题,比如从哪来、上班时间、累不累之类的话,他倒也如实作答。看得出,在这个溽热的午后,他也无聊得很,有个人跟他攀谈下也不算坏。寒暄过后,我问起了小保安关于那女人的问题,他说他也老听见有个女人每天喊口号——小保安说的是“口号”——不过他刚来没多久,并不认识那家人。

“我们队长肯定知道,不过这会儿他不在,你得打听住在这里的人。”小保安说。

我跟他道了别,正待要走,小保安问,“你打听这个干啥?”

“我是个写小说的,”我回过头,又递给他一支烟,他接了,夹在另一只耳朵上。“体验生活,知道不?就是采风,为了创作。”

小保安点点头。“那你去里头打听打听,”小保安手指着一片小树林,“那边有几个老头下棋,见天在那儿下,说不定知道点儿啥。”

我道了谢,为自己刚才那番话脸红了一红,往小树林走。

置身树荫之下,凉快了些。一张石头圆桌,两个石墩,棋盘是刻在桌面上的,纹路涂了红漆。总共有四个老头,两个在下棋,另外两个左右站着,摇着蒲扇观战。我也站在一旁,瞅着棋盘,余光注意到我身边的老头瞥了我一眼。下棋的俩老头中的一个很不乐观,对方的马下一步就要卧槽,炮也沉了底,他的老将上也上不来。我看了会儿,解法只有一个,就是拿车拼了对方的马,至少能缓几步。可我不能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但是我身边的大爷忍不住了,“老李,拼了车吧,一车换一马,要不你这棋就没戏了。”

处于劣势的老李扬起下巴剜了支招者一眼,“用你说,我他妈还不知道那么着能解?我这不正琢磨怎么能损失小点儿嘛!”

支招的老头笑了笑,背起手,施施然而去。见我跟着,回头说,“这臭棋篓子,我要不告诉他,他想到死也想不出来。”

“可不是。”我跟上他,与他并肩而行,“大爷您是高手,我看了会子就楞没看出来。”

老头颇为受用。一路跟我讲着棋,听得出,是个打过谱的。我做聆训状,时不时就我已知的东西请教一二。老头在简易健身器材间停下,踩上去,“蹬自行车”,老头小腿上的肌肉白鼠般窜动。边蹬边问我是干嘛的。我告诉他,自己就在墙那边的公司办公,对着电脑久了,脖子疼眼睛涩,到小区溜达溜达,放松一下,换换脑子。

“活动活动好啊,”老头说,“我那孙子也是,见天抱着电脑打游戏,年纪轻轻颈椎就不好,一转脖子喀拉喀拉响,还不如我呢!”

见他蹬得起劲,我不得不赞美了老头的身体,“就是就是,我们这些年轻人的身子骨,跟您老可差远了,瞧您腿上这肌肉,啧啧。”

于是老头又跟我侃起了养生之道,从华佗到张悟本,从五禽戏到茄子黄豆西红柿。讲的过程中,他换了个器械,给我表演压腿,额头碰足尖儿,展示了他惊人的柔韧性。我学着他的样子,把腿搬上去,疼得呲牙咧嘴,我知道我有些夸张,不过真的挺疼。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不过话说回来,筋不老人就不老,”老头在一旁笑得慈祥,“年轻人,别急,什么事都得循序渐进。”

铺垫得差不多了,我切入正题。“大爷,我每天下午都听见有个人喊,‘毛主席万岁’,那人您认识吗?”

“谈不上认识,”老头说,“街里街坊的,知道,7号楼的叶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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