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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党(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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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三一大早,天还黑着呢,大院里的人就被连缀不断的鞭炮声吵醒,打开窗,香喷喷的炮药味儿直冲脑子。“这是孙家的二闺女结婚,”有人说,“对,就是孙美丽。”

“新郎官是谁?”

“听说是一分厂厂长家的少爷。”

“那孙家可是高攀了。”

“可不是嘛。”

又过了大半年,忠哥回来了。杨栋组织给忠哥接风,那天我们都喝得不少,但话都不多,因为忠哥没怎么说话。有人提起小时候忠哥带头干的那些还算风光的事,他也没接话茬儿。饭局早早结束了。

忠哥被劳教的同时,也被厂里除了名。出来后就在先锋街摆了个摊,卖煎饼果子,也不知道这手艺是打哪儿学来的。李浩某天路过时,跟忠哥唠了几句,忠哥给他摊了个煎饼,加了俩鸡蛋。李浩说他推辞不过,就吃了,吃完忠哥死活不要钱,“绝对先锋街最好吃的煎饼。”李浩说。“你们谁打那儿过,就去照顾照顾忠哥的生意吧。”

我们说好,但从此都绕着走,偶然忘了,经过时就猛蹬一脚,让车子迅速滑过。

有天李浩去找杨栋开假条,杨栋告诉李浩,忠哥又出事了。

上周六下午,急诊接了个病人,是个城管,送来的时候就剩半条命了。满脑袋都是核桃大小的包,一只眼肿得像灯笼椒,一口牙只剩半口,肋骨断了三根,进来的时候还打着嗝,打一下就是一口血,打两下就是两口血。

目击者跟医生说,有个乡下来的老头,在先锋街的便道上摆摊卖草莓,那城管让他交摊位费,老头说我还没开张呢哪有钱给你。城管就火起,一脚踢翻了篮子,又在草莓上跺了几脚,草莓成了浆水,“现在还在水泥地上粘着,像脑浆子。”

忠哥路过时,城管正在跺最后一脚,跺完,把抱住他腿的老头一脚踢开,这时候忠哥的脚就到了,正中肋下,“咔嚓一声,准是肋条骨断了。”目击者模拟出的声音像撅甘蔗。

“另一个城管从后头抱住张林忠,想拉偏架,结果吃了一肘,摔了个屁股墩儿,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血从指缝往外流,止都止不住。后来他扶着墙爬起来,呲牙咧嘴地跑了,八成是去找帮手了。”

“本来就有前科,这回惹了城管,忠哥算是完球了。”李浩边说边叹气。

“是啊,完球了。”杨栋攥着钢笔在处方签上戳戳戳。

忠哥进了拘留所。再聚时,是杨栋给儿子摆满月酒,我们这些当叔叔大爷的都随了份子。杨栋敬了一圈酒,在我们这桌坐下,他喝得不少,坐在直晃悠。“等我儿子懂事了,我得教他老老实实的,这年月,得夹着尾巴做人。要是跟着混混儿学坏,我他妈大耳刮子抽他。”杨栋说。

谁都想不到,一个多月后忠哥就出来了。这次谁也没提给他接风的事。你就是想给他接风也找不着人,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也没人去找他,这年月人和风中的纸片一样,吹走就吹走了,谁又会去关心一个碎纸片去了哪儿呢你说?

都忙,忙着活,各人活各人的。

可他又回来了。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穿着城管制服。

穿着制服的忠哥去找杨栋,“我没他们哥几个电话,你帮我通知下吧,明天晚上在一招鲜,我请客。”说完就走,杨栋想喊住他,张了张嘴又坐下了。

第二天晚饭前,我们交叉着打了一通电话,在确定大家都去后,各自出发。忠哥比我们到得早,酒菜他已提前点好,满当当一大桌。我们坐下时都有些拘谨,就跟请客的是个头回见面的人似的。忠哥倒热情,话也密,发生在他身上,让我们觉得匪夷所思的事,他也讲了。他说:

“别说你们了,连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进拘留所的第三天,我们,不,他们那个城管队长就去看我了,一见面就在我胸脯上给了一拳,他说,‘行啊,你小子身手不错啊,刘三儿那么壮,让你三拳两脚就撂倒了,没想到没想到,他可是我手下最能打的,小时候练过八卦掌呢,结果还是让你揍趴下了。’我傻了,不知道这个队长是什么意思。他笑着继续说,‘糊涂了吧,这么着,我也不兜圈子了,实话实说,我想保你出去,不仅保你出去,还聘你吃公家饭,先锋街菜市场这片儿以后就是你负责了。怎么样?’我还是没醒过味儿来,心想怎么可能呢?我把你手下揍了,你还要保我出去?还要给我份工作?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我正瞎琢磨,队长又发话了,‘怎么,不愿意?想在号子里蹲着?’这时候我才回过神儿来,忙说,‘愿意愿意,您不是在骗我吧。’‘操!’队长说,‘我骗你干嘛,你看看我帽子上的国徽,再瞅瞅我这张脸,老子像是骗人的人吗?’

“他真没骗人,不仅保我出去,刘三儿的医药费也没让我赔。‘组织上会解决的,你不用操心。’队长跟我说。‘只不过你要去医院看看刘三儿,赔个不是,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就是跟不法商贩作战的战友啦。’”

忠哥说,他后来去医院看了刘三儿,“刘三儿脑袋上还包着纱布,咧着紫了吧唧的嘴唇冲我笑,他说,‘忠哥你下手又快又黑又狠,回头等我出了院,你得教我两招。’见我脸色不对,他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忠哥,咱以后就是战友和兄弟了,我是真心讨教,可不是要找您报仇啊,别误会。’我就拍了拍他肩膀,嘱咐他好好养伤,等他好了,摆酒赔罪。临走前我还是没忍住,我转过身冲刘三儿说,‘农民也不容易,以后没收就行了,别再把人家辛辛苦苦种的草莓糟践了。’刘三儿‘嗯’了声儿,点了点头,不过我瞅他未必听得进去。”

忠哥就是这么当上城管的。李浩过来敬酒,“忠哥,我媳妇她们厂不景气,下岗了,想摆摊卖个早点什么的,您留心给找个地儿?”忠哥点点头,“我记着这事,下礼拜你领着弟妹去找我吧。”

饭局散前,忠哥起身敬酒,双手端杯,他说,“小时候我被人瞧不起,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承蒙兄弟们高看一眼,才算活到今天。以后谁有个大事小情,需要我张林忠帮忙的,就吱一声儿。不多说了,话在酒中。”说完一饮而尽。我们也赶忙站起来,干了杯中酒。

这之后,忠哥算是有了正经事做。不过大院里的人还是说——

“张林忠穿上那身皮也没用,早晚要倒霉。”

“为啥呀?”

“这还用问?穿那身衣服的,干的不就是挤兑人没活路的事嘛,能有好下场?”

真被他们说中了。忠哥死了。

此事发生在中秋节前后,我们都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看上去清晰无比,嫦娥要是出来溜达溜达,裙子的褶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那晚,忠哥被一个在路边烤肉串的人弄死了。有自称目击者的人说,忠哥死的时候脖子上扎着一把钢钎——

“就是穿肉串的钎子,透了,左脖子进去,右脖子出来。即便这样,那城管可真算个强人,脖子上插着一把钎子,还楞把烤串那小子一个绊儿放倒,反扭了双手,摁在地上,他同事们上来把那烤串的压住,他捂着脖子转过身,一脚踢翻了烤炉,炭火飞了满天,跟放烟花似的。”

“然后呢?”

“然后他就坐在马路牙子上,摸出根烟塞进嘴里,看得出他是想伸兜里去摸打火机,可还没拿出来,人就栽倒了。”

“唉,那些卖肉串的也真是讨厌,一到晚上我家就不敢开窗户,呛得不行,多热都得关着。”

“可实话说他们也不容易,都是下岗的,卖烤串也是为了吃饭呐。”

“唉。估计得死刑了。”

“听说那烤串的也是被打急了才动的手,这一下就两条命啊,你说好好讲理就不行吗?”

“是啊,没收了炉子别让他烤了不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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