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开玩笑(第1页)
【我不喜欢开玩笑】
因为醉驾我进了看守所。在收押室,我把身上的东西,钥匙、手机、烟和打火机掏出来交给警察,后者把它们封存在一个袋子里,并一一登记。警察告诉我,这些东西等出去的时候再来领取。然后他让我把衣服脱光,装进一个大布袋锁进柜子。再然后应该是洗澡了我想。电影里都是那么演的,一个狱卒拿着水龙朝犯人身上一通滋,完事后再喷一身白色粉末,应该是消毒灭菌之用。想到这儿我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对未知生活的恐惧都被这兴奋压了下去。
很好,我是说这将要发生的一切真不错,那些未知的东西正是我想要的,不是所有的作家都有进看守所的好运气。
然而电影中的一幕并没有发生。狱方并不在乎我身上是否带有什么病菌,没有水龙,没有白色粉末,只是扔给我一套号衣。还能看得出本来面目是明黄色,但显然被人穿过洗过多次,都挼了,所以现在看上去像是陈年黍米的颜色。也许是我打量的时间有点儿长,旁边一个年轻警察粗声粗气地催我,“看什么看,没得挑。”他说。“穿上,赶紧的!”
我忙不迭往身上套,还哆里哆嗦的。实际上警察的粗暴根本没有搞坏我的心情,反倒愈发兴奋。我想如果他再推搡我一把就更完美了。
那个像领导模样的中年警察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内心独白,“你介意跟死刑犯住同一房间吗?”语气舒缓,彬彬有礼,用词妥当。还“介意”,您也太客气了吧,不适应。这个问句让我短暂的牢狱生涯趋近完美,可我当然不能欢呼起来,那会被视为有病,因此我很正常地表示了吃惊,并在这表情中加入了部分能被人查知的恐惧。
“死……死刑犯?”
“对,确切地说是杀人嫌疑犯。”中年警察说。
“那,”我锁紧了眉,做思索状,又缓缓松开,把额头铺平,把无奈释放出来,“我有调换房间的权利吗?”
“理论上,有。”他说,“不过你可能不知道,其实看守所和外面没什么两样,都是人满为患。所以……”
“这么说我只能同意喽?”我打断了他,“可你们能保证我的人身安全吗?”这个担忧倒确实存在。
“你放心,”他说,“我从警三十年,就没见过像他那么没有侵略性的犯人。”
“那他为什么杀人?”
“杀人的理由也许有一万种,可我没看出来他有宰了你的理由。”中年警察点了支烟,语气里有了棱角,“还有,那可是两人间的牢房,看你是个文人我才把你安排在那儿的,怎么,莫非你想睡大通铺,半夜被人**?”
“那……还是算了,”**这词真吓着我了。可是关于那位尚未谋面的狱友,我还是想事先了解得更多些,“警官先生,那个人,有没有带着戒具?”
“还挺专业,”中年警察说,“你的问题有点多了,我说不存在安全问题那就是不存在,再说了,不是每个杀人犯都滥杀,有没有暴力倾向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不废话了,那谁,带他进去。”
他的话倒真是冲淡了我的担心,“不是每个杀人犯都滥杀”,嗯,有道理。
走进监室,铁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那声音是个休止符,代表着我与外部世界的暂时隔绝,和未知生活的正式开始。
“欢迎欢迎。”这就是我那狱友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思维瞬间被这句话阻断了,导致我有好一阵子没做出反应。“欢迎”这个词出现在这个场景似乎不大妥当,可能比在厕所问别人“吃了吗”还不妥当。楞了片刻后,出于礼貌我还是表示了感谢,我们甚至还握了手。
他没带戒具,手铐脚镣都没有。
这是个长得极其精致的男人,双眼睫毛浓密,黑白分明,笑得时候略往下弯,这是一双并不坏的坏男人才有的眼睛。在相学上,这是一对颇能吸引异性的桃花眼。
“欢迎”之后,他第一次向我展露了笑容,虽然稍露尴尬之色,却仍然掩饰不住那种大男孩的天性。只是眼角的细纹泄露了他的真实年龄,应该是快四十的人了。但他手指细长白皙干净,表明他从事的是一份体面并收入不菲的工作。嘴唇小巧红润,像是从一个妙龄少女脸上移植过来的,却并不给人突兀之感,反而非常匹配。长着这种嘴唇的男人,多半是饭局上的焦点,体贴、健谈、幽默风趣,善于引领话题,出口就妙语连珠,有他在的群体场合断然不会冷场。还有,这种嘴唇对心未死的中老年妇女很有吸引力,会让她们忘掉矜持,萌生主动去吻的冲动。
我有点儿相信那个警察的话了。长着这样的眼睛和嘴巴的人,的确无害,如果玩弄感情不算伤害的话。我猜他多半是个情种,身边一定不缺为他要死要活的女人。
“说‘欢迎’有点儿那个,”他说,“呵呵,希望你不会介意,说都不会话了,我这是憋的,自打高晓松出去后,就没人跟我——”
“高晓松?”
“是啊,就是写《同桌的你》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那位,著名音乐人。”
“他原来跟你一屋?”
“没错,他不是酒驾撞车了嘛,关了半年,上个月才出去。那孙子比我还能侃,跟我抖露了不少圈里的事儿,可好玩了,回头我给你细说从头。对了兄弟,怎么称呼?犯什么事进来的?”
我告诉他我叫潘才富,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富’,其实又没才又不富,不入流的小作家一个。跟高晓松一样,也酒驾,也撞了车,好在自己和对方都没大碍,不过得在这儿待上俩月。
“以后动车就别喝酒,安全第一,司机一杯酒,亲人两行泪,兄弟,高晓松殷鉴不远,咱以后可别贪杯了啊。”
他拍着我肩膀,我连连点头,亲昵得仿佛兄长谆谆教导,小弟洗耳恭听似的。看来此人还是个自来熟。我本想顺势问他为什么杀人杀的是谁,硬忍住了。毕竟他犯的事不是醉驾。等熟了,再问不迟,没准儿不用问他自己就会说出来。
“兄弟,这里头的警察我都熟,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就跟我说,咱俩这阵子就得朝夕相处了,不是有四大铁嘛,一起同过窗扛过枪嫖过娼分过赃,铁窗也是窗啊你说是不?所以崩跟我客气,有事说话。”
担心已消失大半。我想我们相熟的过程将大大缩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