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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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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施政严酷,太祖、成祖、仁宗、宣宗都是英明之主,国势方强,还维持得住。到英宗、宪宗两朝就渐渐走了下坡路。如今弘治皇帝继位,为人慈和敦厚,是位有道明君,可惜办起事来优柔寡断,一味守成,不能进取。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先生是个正直纯臣,面对积弊忧心如焚,这几年也在皇帝面前委婉地劝说过几次。可朝廷痼疾已深,积重难返,王华的劝说起不了什么作用。

现在当着儿子的面,一向沉稳的王实庵意外地说出一句偏激话来。可王华知道,单凭偏激改变不了朝局,紧随其后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见老父亲叹气,王守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养那么多宦官干什么?都是祸国殃民之辈!当年太祖皇帝还专门立了铁牌,严禁太监干政,后人怎么就不听呢?”

要在平时,王华早就不往下说了。可今天这位老先生也动了感情,话多!扳着手指给儿子解释起来:“本朝的朝政架构向来如此。司礼监、东厂、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亲信……”

东厂、锦衣卫是皇家耳目,这是好听的话。其实天下人都称这些家伙为“鹰犬”。对这些走狗王守仁厌恶至极:“太监到了地方每每胡作非为,御史和地方官奏报上来,皇上又护着这帮阉子……”

王华微微摇头:“你这话错了。天子最担心的是乱政的叛臣贼子,所以安排亲信耳目监视官员。对这两股力量皇上一定要折中处置,抑其强,扶其弱。处理朝政、治理地方的权力在各级官员手里,太监没有实权,所以太监的势力是弱的,这么一来皇上就会打击朝臣,庇护太监。”

王华有些激动了,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这位城府极深的老先生居然把这些牵筋透骨的实话说出来了。

听了这些话守仁坐不住了:“皇上这样的搞法,太监一旦坐大,就会迫害朝臣,为祸作乱!”

王守仁年轻,话说不到点子上。王华轻轻摇头:“前朝曾出过王振、曹吉祥、汪直这些大宦官,一个个权倾朝野!可天子一旦感觉到太监为祸,只要一弹指,这些权阉立刻灰飞烟灭。为什么?因为太监只是个阉人,出了皇宫就没有他们的活路,皇上要杀这些人太容易了!所以天子不怕太监作乱……”

这一下子守仁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我朝的制度是朝臣提防太监,太监效命天子,天子敬重朝臣。”

王华点点头:“本朝制度环环制约,这是历朝所没有的。”

听到这儿守仁又明白了:“就是说只要皇上敬重大臣,朝政就清明;如果皇上不敬大臣,朝政就昏暗?”

父子之间,说些犯忌的话也无妨。王华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一听这话守仁直跳起来:“说来说去,原来我大明朝的一切权柄只在皇帝一个人手里,他明则天下明,他暗则天下暗!”

听守仁把话头直指到皇帝身上去了,王华不由得沉下脸来。守仁吓了一跳,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其实王华不高兴,并不是嫌守仁说得不对,恰恰相反,是自己这个聪明的儿子一语道破了玄机。

大明朝已经把治国之术发挥到了极致!正像王守仁说的:天下尽掌在天子一人手里,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

默然半晌,王华忽然沉声说道:“天子明决,是社稷之幸;天子不明,就是儒生没有尽责,未能辅弼朝廷。所以我们这些读书人一定要好好读书,要考功名,要做官!然后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为了完成一谏,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华说的是什么?他把孔圣人的两句名言放在一起说了。这两句话一是:“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二是:“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孔夫子把皇权比作猛虎恶犀,把人民利益比作玉璧。于是孔子认为:皇权如同猛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如果皇权冲出笼子,人民利益因此受损,就要由儒生们承担责任!

怎样承担?

杀身成仁!

王实庵先生说的是孔孟儒学真正的内涵。

孔、孟二位圣人的话从没有藏起来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就在眼前摆着呢!儒生们谁不读《论语》《孟子》?哪个不看《大学》《中庸》?看过这些书,就必然看见了这些能改天换地的大道理!至于看完之后懂不懂,懂了之后敢不敢照做,那就难说喽。

王华这人性格严厉迂缓,是个有城府的人。可这位老先生心里有那个“把皇权关进笼子”的想法,事到临头,也有“杀身成仁”的胆气。能得这两个真谛,说明王实庵不是奸佞小人,不是庸腐禄蠹!

至于守仁,和父亲如此深谈,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父亲那个坚强执着的内心世界,令他又敬又佩。老父亲这些话对他一生事业都将产生很大的影响。

王实庵并不是个会表达感情的人,见儿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是崇拜的意思,倒有点儿局促起来了。于是换了个话题:“有句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高’字你怎么看?”

“市井之人大概觉得当官的人作威作福就是‘高’了。”

王华摇了摇头:“这么说就偏了。读书人的高,就高在一个‘理’上。天下只有读书人肯思考,思考了才能明理,明理了才能做事。做什么事呢?不是升官发财、作威作福,而是尽忠职守、为民请命。当年孔圣人在齐国、鲁国求官,后来又周游列国,都是为了求得官职,因为一个人只有做了官才能真正去办大事、办正事。你将来要想报效国家、为民请命,就得先做官;要想做好官,现在就得多读书,从书里多做学问。学问做透了,才能把官做好。你说对不对?”

发了一会儿呆,守仁低下头来,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父亲指教得是。”

由这天起,王守仁抛开了年轻人的空想,从一个比较实际的角度开始思考“从政”的意义。明白了原来考科举不是为了在人前显贵、升官发财。儒生们出来做官,是要为天下人做一番大事的。

也是从这天起,守仁真正把一切闲心都放下,连苦读了一年的兵书也都搁下,一门心思做起科举的学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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