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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杏儿的话说对了,眼下王守仁确实还活着。
已经不知道在黑牢里熬了多少日子,守仁只觉得自己坐牢的这段时间,比以前整整三十五年的人生还要漫长。
最初的一两天,守仁的心里满是忧国忧民、自伤自怜、愤懑难平。这一急一气,就觉得黑牢里的日子一天也熬不下去,自己随时都可能死,对活着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可后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反而身上的刑伤渐渐都结了痂,似乎也没溃烂,虽然疼得厉害,却也不像当初那么撕心裂肺了。到这时候,守仁忽然又不想死了。
王守仁想活!因为唐寅告诉过他:人心里都有一个“自我”,这自我的名字叫“良知”。只要在心中建一处静室供养“良知”,一尘不染,万事无碍。
现在,守仁心里这个“自我”正在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奏章递了,打也挨了,牢也坐了,对朝廷的“忠”算是尽过了。以后哇,也不必总操这个心了。该多想想对老父亲的孝、对夫人的爱和朋友们的交情,多给自己做些打算了。
如今的王守仁,他心里的“自我”告诉他:不想死,不该死,也不能死。
可是在这大明朝最令人绝望的监牢里,死的想法就像一个缠人的冤鬼,躲也躲不开,赶也赶不走。一个被皇上亲自定了罪的囚徒,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躺在这间似乎永无出头之日的黑牢里,意志只要稍稍有一点儿松懈,说个“死”,只怕一下子就死了。
现在王守仁要活着,好端端地这么活下去。既然满心里想着要活下去,守仁就必须强逼着自己不去想牢狱,不去想廷杖,不去想自己所受的屈辱,甚至不再想朝廷,不再想忠诚,连能否被释放都不再去想了。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想着表面严厉内心温柔的老父亲,想着聪明灵秀又那么爱他的夫人,有时候想起余姚的姚江、龙泉山,想着当年和朋友起诗社、写文章、饮酒说笑,热热闹闹。或者想山阴的会稽山,想夫人给他盖在“阳明洞天”边上的那间小屋,那个草亭子。
还有蔡蓬头,那个又有意思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奇怪道士。
想着他们,想着这些有意思的事儿,王守仁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然后他就觉得自己根本不会死,也不该死。
是啊,凭什么一个好端端的正派人要让一群没有心肝的奸贼害死?凭什么一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要自己把自己气死、急死、憋死?
从这天起,守仁就在诏狱里养起病来。不急不躁,不哭不喊,仔细照看着自己的伤处,能睡得着就睡一会儿,睡不着时就静卧养神。每次狱卒送来馊臭的牢饭,守仁都强迫自己大口地把饭吃个精光,而且逼着自己在心里想:好吃!
上等精白米,有鱼有鸡,有肉有菜……至少自己把这些东西硬往嘴里塞的时候,品出了这些绝妙的味道。
这天吃罢牢饭,守仁脑子里一时无事可想,卧在囚室里发愣,一番念头东摇西**的。忽然想起当年辞官回家养病,回京之前去杭州游玩,和几个朋友一块儿游历西湖,漫步苏堤,游览凤凰山,用“虎跑泉”的好水煮茶喝,跟老和尚谈禅机……想着想着,不觉悠然神往,把下半身的疼痛都忘了,想起了以前作的诗。
守仁在黑暗里念叨起来:
予有西湖梦,西湖亦梦予;
三年成阔别,近事竟何如?
况有诸贤在,他时终卜庐;
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
其实这首诗写得平淡无奇,可王守仁在嘴里念了好几遍,在心里滚了几个滚儿,就像大热天喝了碗凉茶水,浑身上下燥气顿减,从心里往外觉得舒服。
“三年成阔别”,杭州这么美,将来还是要回去看看的。“但恐吾归日,君还轩冕拘”,嘿嘿,要是真回杭州,蓬头垢面的怎么见老朋友?
这么一想,王守仁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收拾收拾头发了。
受刑的时候守仁的发髻被打散了,到今天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守仁是个读书人,而且是个廷杖都打不死的硬骨头余姚读书人,平时一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现在披头散发的像什么样子?
于是守仁在黑暗中挣扎着抬起身来,拢起头发,费了好大力气在头顶绾成个髻子。每动一下,下身的伤处就痛得钻心,可守仁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觉得把头发梳整齐了,心里感觉好受多了。
现在跟朋友们见面就没那么难看了,多好!
绾好头发,守仁觉得自己办成了一件挺大的事儿,又忘了刚才的疼痛,就轻轻活动几下身子,哪知刚一动,又是一阵剧痛,这下子又不敢乱动了。
看样子这一两天还不敢坐起来,只能趴着。那就趴在地上想家乡,想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