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愁上愁臣子忧国事急中急阁老骂皇上(第2页)
中国的封建朝廷越往后发展,皇权越嚣张,独裁越横暴,到明代,这个问题达于极顶。六合八荒、亿兆生民都捏在皇帝的手心儿里,被皇权惯坏了的皇帝们又总是把皇家的私心置于国家利益之上,导致皇庄遍地、特务横行,藩王、外戚、权阉、宠幸一个个都成了国家肌体上的附骨之蛆!眼瞅着国力日衰,积重难返。
好在弘治皇帝朱祐樘是位温存体度、宽仁厚德的明君,又能纳谏,在他治国这十几年间,朝廷百年养成的痼疾虽然未能治愈,倒也没有恶化。于是天下人欢喜赞叹,都说弘治皇帝是位圣主,今日国家是个“中兴盛世”。
王守仁是个真正的聪明人,饱读诗书,脑子极快,又在父亲的潜移默化下对政治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前几年他太幼稚,满脑子不切实际的瞎想法,东一头西一头乱撞,脑子没用在正经地方。可现在守仁成熟了,稳当了,脑子里也开始想着国家大事了。
“我回京这几个月听说了不少事。去年朝廷把吉王、兴王、岐王、雍王封到湖广,益王、寿王封到江西,衡王封到山东,光是给这七位王爷修王府就动用民夫一百万。这几位王爷由京师到封地去,沿路征用民夫又有四十万。折算下来,每位王爷受封就藩,就得有二十万老百姓替他们出苦力,这还得了!除了滥用民力,税也收得不像话!按旧例,百姓田赋最高只抽三成,可现在很多地方已经抽到四成、五成!再加上天灾不断,百姓辛苦一年打的庄稼缴税都不够,官府逼得又紧,只得扔下田地全家逃亡,跑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垦荒,甚至有人拖家带口逃出关外,一家子都去当蒙古人去了!”
是啊,这些年天下流民已过百万,有多少大明子民私出边关去投敌,背井离乡,连祖宗也不要了,说起来让人心疼,可这又该怪谁呢?李梦阳重重地叹了口气:“这都是前朝旧弊,早该禁绝了!”
“前朝旧弊”四个字其实是借口。可这些当官儿的救不了时弊,只能拿“借口”凑合着遮掩一下吧。
王守仁也跟着李梦阳叹了口气:“前朝旧弊岂止于此?盐这东西是国家专卖的。可太祖洪武年间为了稳固边防立了‘开中盐法’,规定商人可以把粮食运到边关,拿粮食从官府手里换取‘盐引’,再到指定盐场换盐,卖了就能赚钱。又有精明的商人为了节省运费,自己召集百姓在边关囤垦,所得粮食就地交换盐引。有了‘开中盐法’,边关一带囤垦的百姓越来越多,为了防范蒙古人,他们自己也建起屯堡,组织精壮训练,这么一来无形中加固了长城防线。有这些人囤垦,直接向官府交粮,边关的粮价始终不高,军心稳定,商人以粮换盐也有利可图。可最近这些年常有贵戚向陛下‘乞请’盐引,皇帝又大方,一赏就是几万引!这些贵戚们拿着皇家盐引把盐场所产的盐都支光了!那些用粮食换取盐引的商人到了盐场却无盐可支。支不到盐,赚不成钱,他们就不愿再去边关囤垦了,结果以前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屯堡一座一座都荒废了,边关一带打的粮食逐年减少,弄得粮价暴涨!边关将士本来就穷,现在粮价一涨吃饭都成问题,当兵的饿着肚子还打什么仗?”
王守仁说的句句是实情。李梦阳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咱这皇上,好日子过惯了,真是啥心也不操咧。”
是啊,弘治皇帝在位十七年了,“弘治中兴”的空话也喊了十七年了,可到今天国家流民百万、边关废弛,地方上年年饿死人!时局都恶化到如此地步了,皇上在干什么……
在宫里求个雨,就算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了吗?
在李梦阳面前守仁不必有什么顾忌,就把心里的话都掏出来了:“圣上在位十七年了,天下人都说这弘治朝是‘太平盛世’,我看糟糕得很!官场冗员泛滥,腐败成一摊烂泥,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国家年年增税,财政反而越来越吃紧,年年入不敷出!还有那些藩王们,朝廷把他们派到各地是为了保境安民,可这帮人仗着天高皇帝远,一个个都跟疯了一样,就那么明抢明夺,硬把老百姓往绝路上逼!这些年灾荒不断,各地的灾民、流民动不动就几十万!再让这些藩王豪强一逼,能不出事吗?”
守仁说一句,李梦阳就点一下头,等他说完,赶紧问:“王哥觉得这些事该咋办?”
“说一千道一万,根子都在陛下身上!眼看天灾人祸就在眼前,必须赶紧裁官、减税,那些无法无天的藩王、外戚、宦官,皇上得出来说话,得管!老像现在这样躺在皇宫里睡大觉,唱太平歌,不行了!”
守仁这几句话正对李梦阳的胃口:“王哥说得对,这些年朝廷里也传出个话来,说皇上有个‘三不动’:上不动王公,中不动贵戚,下不动太监。除了这‘三不动’,大臣们说的话皇上都肯听。可谁要是动了这三件事,谁就要倒霉……”
一听这话王守仁急得脑门子上直冒火星儿:“这三样都是最大的时弊!不动这三件,别的事就算动一百件也没用啊!”
李梦阳连连点头:“王兄说得对!这‘三不动’是要命的大病!不赶紧治,几年后就要出大事。”说到这里他瞪着眼问守仁,“我听说内阁想奏请陛下整饬吏治,正准备动本,王哥知道不?”
李梦阳这样问,因为守仁的父亲是礼部右侍郎,皇上身边的近臣,又和内阁三位阁老之一的李东阳交情很深,想从守仁这儿打听消息。可守仁的这位老父亲是个老成稳重的人,像这些朝廷里的决策大事,他回家之后从来不提,所以王守仁一点儿消息也不知道。
见守仁说不出什么来,李梦阳也就不问了。俩人随便说些闲话,又走了一会儿,正打算分手,忽然前面街上一片大乱,十几匹高头大马横冲直撞地飞驰而来,百姓吓得四散躲避。
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什么人这么嚣张?
眨眼工夫马队已经到了面前,当先马上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一副瘦弱的小身板儿,长着一张老长的马脸,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一个细长鼻子,面目粗鲁,穿绸裹缎,弯弓挎箭,看着不伦不类,闹不清他是干什么的。一眼看见李梦阳,这孩子停住马,挥着鞭子冲李梦阳叫了声:“老李!”
在这孩子面前李梦阳丝毫不敢怠慢,赶紧抢步上前行礼。
马上的孩子粗声大嗓地叫道:“走,跟我出城打几只兔子去!”
“下官不去了,衙门里还有事。”
“就你那破衙门口儿能有什么事儿?你又不是户部尚书,整天瞎折腾什么!”
这叫什么话!
这孩子说的话叫人无法回答。可在这个小子面前,一向不服软不认邪的李梦阳硬是不敢露出一丝不满的样子,只能赔着笑脸儿。
那孩子见李梦阳不肯,也就不再说别的,一指守仁:“这是谁?”
“吏部主事王守仁——就是礼部侍郎王实庵先生的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