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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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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不急不躁,一字一句缓缓地说:“年轻人,一提到打仗,十个有九个要说‘开疆拓土’。可真正说到开疆拓土,那些适宜农耕的上好土地都在大明境内。长城以外不是草原大漠就是酷寒之地,大多不适合农耕,占领这些土地再开垦出来,能打几粒粮食?相反,为了经营这些新开之地,我们却要在塞外驻扎多少军马,迁移多少百姓去囤垦?就算我们出兵把蒙古人逐退,围了一块土地囤垦起来,可时间一长,蒙古人缓过劲来,势必反扑!这些新囤之地孤悬塞外,难以自保,那时候恐怕还要再建一座长城去保护新开拓的地方,这笔开销算起来该有多大?又劳民伤财到什么程度?”

这样一笔细账像守仁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愿意算的。王华也知道儿子的想法,就不跟他算这个账了:“咱们不说开疆拓土,只说‘开塞出击,犁庭扫穴’。长城以外有多大地方你知道吗?那些草原大漠加起来并不比大明的疆域小!这么大的地方除了荒山就是大漠,连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没有。我们的大军出塞之后往哪儿开进?打谁?粮秣给养如何供应?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而且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派去的兵少,蒙古人就会集结几倍的人马来攻;去的兵多,他们一看不敌,立刻四散而去,一天一夜能跑出几百里,我们的大军在草原上转悠,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饭也吃不饱。等大军疲惫了,露出空子了,这帮家伙突然聚集起来,呼啸而至!结果是:只有他打你,你打不着他。你说这个仗该怎么打?”

老父亲几句话把守仁问得无言以对。半天他才嘟哝一句:“也不能老是凭借长城固守,这样太被动了。”

听守仁说出这么幼稚的话,王华笑了起来:“你这就没见识了,长城虽然不会动,可它本身就是一件兵器,凭借长城固守,就是世上最凌厉的攻势。”

老父亲这句话让守仁彻底摸不着头脑了,闷了半天,说了一句:“儿子不明白。”

既然守仁说他不明白,老父亲就得让他弄明白,他解释说:“长城以外的蒙古人分成很多部族,所有部族都想从大明这里得到好处。如果一个部族侵扰边境得了便宜,其他部族就会一拥而上,抱成团儿到边境来抢掠。可现在我军凭借长城,把所有钻得进来的口子都堵上了,不管敌人攻哪一点,只要烽火一起,援兵顷刻就到,敌军袭扰边境不但捞不到好处,反而常吃败仗。人都是讲究实际的,眼看这个部族侵扰之后没得到便宜,其他部族就不愿出手了。这些蒙古人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抱成一团,平时不打仗了,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有些部族之间互相还有世仇,杀来杀去。现在长城突不破,他们没有大仗可打,自然就不会轻易抱成团儿。只要他们不抱团,每个部族的势力就都不算很强,不会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王华说的都是实话,可王守仁并不能完全接受:“近百年来蒙古人突破长城也有多次,父亲怎么说‘不是心腹之患’呢?”

王华摇摇头:“你只看到蒙古人偶尔突破长城,却没往深处想:一来,长城只是一道边墙,后头还有重重险塞。唐宋之时,敌军时常突入中原,可我朝建立至今,从没有一支敌军能够深入中原腹地,这才是要紧的;二来,这些年蒙古人此兴彼衰,当年那些强盛的部落没几年就或衰落或消亡,已经换了多少代?可我大明始终岿然不动!所以敌我之间孰强孰弱不能只看表面,要从根本处着眼……”

被父亲一提示,王守仁有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

守仁把这个问题弄懂了,王华才接着往下说:“我刚才也说了,有长城做屏障,蒙古人侵扰边境就捞不到油水。可他们又急着从中原搞到粮食、棉花、布匹、茶叶,还有盐和铁,不然他们在草原上的日子会很难过。既然抢不解决问题,他们就只好和中原做贸易,用牛羊、马匹换取粮食、棉布、茶叶,这么一来就是大明朝说了算了。这些部族对大明恭顺的就准他贸易,不老实,就断他的贡市!咱们把长城关卡的大门一开,他们就能做买卖;把门一关,他们就没钱赚,甚至没饭吃、没衣穿。这时候他们当然只好听话了。”

这些王守仁真是没有想过,不禁笑了起来:“这招厉害。”

“这还不算厉害。如果这些部族有一支侵扰了边境,咱们就把城门一关,然后告诉所有部族:‘因为这个家伙惹了事,我们不得不停止贸易。’其他的部族平白无故赚不到钱了,他们能答应吗?这帮蒙古人自己就会去收拾那个惹事的部族,咱们只要坐在长城的城楼上看戏就行了。”

老父亲说的话确实是一般年轻人想不到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讲守仁也开了窍:“这么说,正是长城防线使蒙古各部族不能合为一体?”

“对!几百年前蒙古人曾经集结起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灭金灭宋,建国立朝,其疆域之广简直难以想象。可今天长城以外的蒙古人全是一盘散沙,这都是靠了长城之利。我大明朝自立国以来一直花大力气整固长城,甚至把京师都移到北边来,这是有一番深谋远虑的。”

王守仁低下头来凝神细想:可不,还真是这样!就笑着说:“孙武子有言:‘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长城防线就是孙子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吧?”

见儿子总算开窍了,王华也很高兴:“你这话说得好。‘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天下事都是这个道理。蒙古人要和咱们做朋友,就真心结交他们;可他要和咱们打仗,大明朝有的是雄兵坚城,也不怕他。”

王华不愧是个状元,文韬武略非同小可,谈起兵法头头是道,不由守仁不佩服:“父亲也曾研读过兵法吗?”

王华淡淡一笑:“其实文官之谋、武将之勇的根本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则文官也能治军,武将也能治国。”

老父亲教给守仁的这些话句句都是箴言,将来王守仁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这些道理都用得着。

虽然老父亲所说的话句句在理,可王守仁那个天生的聪明脑瓜儿还是琢磨出一些问题:“长城当然有用,可我军这么多年始终固守长城,年年消极防御,几乎从不出战。我想这还是因为朝廷没钱吧?”

这句话说到要紧的地方了。

长城固然有利,可自正统朝至今,明军几十年间凭借长城消极防御,局面搞得这么被动,说穿了,实在是因为军费不足。没钱,怎么打仗?

儿子说的话涉及朝政的根本问题,王华反而不想往深里说了:“这些年国内灾荒太多……”

这样的话就说服不了王守仁了,他毫不客气地抢过父亲的话头儿:“我看不是灾荒太多,而是朝廷开支过大。”

半晌,王华勉强应了一句:“开支也大……”

“可老百姓这些年没少缴税!为什么税收得越多,朝廷反倒越穷?”

是啊,为什么?

其实王华知道原因,可他从心眼儿里不愿意说。

见老父亲不吭声了,守仁就自己往下说:“当年鲁哀公因为饥荒要对鲁国百姓加征赋税,向孔圣人的弟子有若问计,有若不提增税,反而劝鲁哀公减税,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咱们大明朝怎么就不出几个有若这样的贤臣呢?”

发了一会儿愣,王华低声道:“早就有人劝过,不听……”

听父亲这么说,守仁的火气也上来了:“朝廷这些年收了多少税,边关将士却没饭吃,老百姓还是照样饿死!都说弘治朝是‘盛世’,可这几年没少饿死人!盛世还能饿死这么多人吗?”

“……是啊,钱都养了宦官,养了贵戚,养了王爷了。”

这是自家院儿里,关着门和儿子聊天,否则王华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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