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页)
行路难,加油难,他的老桑塔纳上了岁数脾气不好,不是开锅就是死火,暖气还是坏的,天冷的时候他抓着方向盘冻得哆哆嗦嗦,车于是也哆哆嗦嗦,开出了拖拉机的感觉。
饶是如此,他光阿里就开去了两次,出人意料地活着回来的。
沟通上的困难每次都有。起初他一个陌生人拿着相机走进村子,遭到很多的拒绝,人们不知他是来干吗的,拍了相片做什么用途,以及,真的是免费的?每个村子的第一张照片总是最难拍的,语言不通,往往需要很多的交涉,但十九个人拒绝你,可能到第二十个人就会答应,只要有一个人答应了,送出了第一张照片,就会突然间让其他人也打开心扉,人人都想要有一张。
然后大家就一起笑:啊,原来你不是个坏人啊,哈哈,你为什么要叫咕巴呢……
这个咕巴穷得叮当响,却不忘给他的藏地移动照相馆升级换代。
牧区风大,为防风、拍出好照片,他后来想方设法牙缝里抠钱搞了个移动摄影棚,可拆卸组装的那种,后因某次想拍照的人太多太热情,生生被挤散了架。
大家七手八脚帮他复原……于是彻底报废。
再后来他搞了个U字帐篷,可更换背景幕布的那种,宝丽布喷绘的,有天安门广场,有布达拉宫。
这个简易的摄影棚后来消失在昌都的一个村子旁……
是的,是消失。那天风大,直接吹跑了,风筝一样上了天,越过一个山丘,自此无影无踪。
老潘说:阿让自此多了一句口头禅,动不动就说“财去人安乐,风吹鸡蛋壳”……
老潘和阿让聊过关于放弃的话题:事是好事,但真的要这么辛苦地去一直维系吗?
他说阿让的回答是:
越维系藏地移动照相馆,越觉得自己不是个摄影师,也越不想再当回以前那种摄影师了……
我知道,送一张照片,不会让他们的生活过得更好,不会让他们吃得更好,不会治愈他们的病。
但每次小孩子或腼腆或大胆地跟我要照片,老人家喜悦地拿着照片看着自己,我就不想放弃,想再坚持一下,就觉得自己活着还是有点儿意义的。
他对老潘说:我是个无用之人啊,我再难找到这么好的方式,去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
……我记得我几年前也曾和阿让聊过关于摄影师的话题。
我记得他告诉我,伟大的摄影师尤金·史密斯,死时银行存款只有十八美元。
他还说:塞巴斯提奥·萨尔加多大半生都在拍摄这世界的苦难……他把丑恶的世界拍得触动人心。后来他不再拍摄人了,去拍摄大自然了,出了一书叫《创世纪》(也就他的照片能配上这名字),因为他不想再去面对人这种动物……
我记得他那时和我感慨过,说那是他特别喜爱的摄影师。
他说……他明白自己永远都成为不了那样的摄影师,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无用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