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我的北京时代(第1页)
第一篇我的北京时代
第一章我的出生和当上清朝末代皇帝的经过
在谈我出生以前,我想先谈一谈我的出生地北京醇亲王府。
其地点是在北京的北城什刹后海北河沿。这个地方,是在北城最著名的一个风景区。从地安门鼓楼的西边起,一直到德胜门的西方,把什刹前海、什刹后海和积水潭三个湖泊连接起来,形成了一片风景宜人的水乡。在夏天真是绿柳荫浓,荷香扑鼻,执竿垂钓的人们,可以一边静听着树间的蝉吟,一边来钓那银鳞跳跃既新鲜又肥美的鲫鱼和鲤子,简直不知道什么是夏季的炎暑。每当夕阳渐渐藏到西山的层岚叠嶂的背后时,又可以在一天劳动之后沏上一壶香茶,拿着一把蒲扇,坐在那一带柳堤之上,听到一片此起彼伏的咯咯蛙鸣。再加上一轮明月,慢慢爬上了星空,把它那美丽的清辉冰影,映入到暮霭苍茫的水面的时候,真许会使人怀疑:这居然就是车马喧嚣的北京城内?而这个醇王府,就是在这样一个“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好地方,毫不客气地围上了城墙般的砖墙,硬把这劳动人民在当时的一个绝无仅有的休息游玩地给占去了一大半还多。
这在我们新社会中的人来说,尤其是生长在劳动人民已经当了家做了主的新中国后一代来说,也许不会把这块“后三海”的地方,看成是一个怎样了不起的地域。本来嘛,在现在的北京,既有中山公园,又有北海公园、景山公园和陶然亭等,说风景有风景,要设备有设备的无数可供游赏和休息的好地方,甚至连郊区的颐和园、碧云寺、香山和西山八大处等,也都可以坐上宽敞而舒适的郊区公共汽车或是出租的汽车,风驰电掣地游玩个够。可是在我出生的一九〇六年前后的情况,就和今天的情况完全不同了。现在的中山公园,在清朝封建统治尚未垮台之前,它乃是绝对不许一般人入门一步的“社稷坛”,又叫作“地坛”;北海公园则是专供帝王后妃等特权阶级游宴使用的“禁苑”;景山公园更是清朝皇帝祭祀祖先的地方;陶然亭呢,那时,还不过是一片浑塘芦苇,一块废洼遗址和有三间两厅房以及几株老树和一块“谜的墓碣”的一个所在而已。只由于在当时,所有的名园胜地,不是属于“宫苑禁地”,就是属于皇族大官的私有,这个并不出奇的陶然亭便在酸溜溜的文人墨客的诗歌的夸大形容下,自然而然地名满全国了。它怎能和现在的既有山又有水,并有奇花名木以及绿毯子一般的草地,富丽堂皇的牌楼和现代化的游泳池、儿童运动场、舞场、图书馆、文化厅等应有尽有的人民大众的陶然亭相提并论呢?所以在那个时代里,什刹后海就成为一个引人入胜的了不起的所在了。
还有这里所说的这个醇王府,并不是我祖父醇贤亲王奕譞从宫中分封出来就住的,那座老府坐落在北京西城的太平湖。因为太平湖老府中,生了光绪,所以就连光绪的生身之父奕譞,也不能在这生过皇帝的所谓“生龙圣地”内住下去了,而是按照当时的惯例就得把这个地方当作庙宇或是把它空闲起来。像是北京有名的雍和宫喇嘛庙,那就是清朝第三代皇帝雍正在他当皇帝以前住过的王府,在当时是把它叫作“潜邸”或是“潜龙邸”的。当然我出生之地的什刹后海醇王府也不例外。就是因为这个,又动员了无数劳动人民,新建了一座新的醇王府。这座比过去还广阔还穷奢极侈的新王府,在它将要落成的时候,就赶上了辛亥革命的成功,于是就成了中华民国的国务院。我真替它庆幸,没有被利用为王府而成为革命政府的机关。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封建时代,人们对于皇帝的看法和封建统治者怎样狂妄自大,以及怎样拿偶像崇拜来迷惑人民借以巩固他们自己的统治的卑鄙手段了。
过去的所谓“生龙圣地”既然不能再住,于是便由当时的王朝政府另在这富有野趣的什刹后海的北河沿,动员了无数人力财力重新建了一座拥有房屋数百间,更有山石林木池沼之胜的新“七爷府”。而我就是生在这个府中的。
一、我的祖父奕譞和我的祖母叶赫那拉氏
我生在一九〇六年,我的祖父名奕譞,是光绪的生身之父,生于一八四〇年(清道光二十年九月二十一日),他的母亲是道光的妃(庄顺皇贵妃)乌雅氏。我祖父因为曾帮助过慈禧(西太后)杀过肃顺以及管理过“神机营”等被认为有功,后来就被晋封为“世袭罔替”的所谓“铁帽子王”,也就是世世代代永远承袭亲王爵位的醇亲王。他活到五十一岁,死于一八九一年(清光绪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是在我出生十六年前死去的。他死后的谥法是“贤”,所以后来人都把他叫作醇贤亲王。
我的祖母叶赫那拉氏,是西太后的妹妹。据我揣测,她和祖父的结婚,也是和西太后的拉拢政策有关。因为我祖父既和恭亲王(我祖父的六兄)杀了肃顺等,造成了东太后慈安和西太后慈禧一同“垂帘听政”的局面,西太后当然也就要竭力拉拢他了,所以就使她的亲妹妹和我祖父结了婚。我对于我这个祖母是死在哪一年,现在已经记不得了,并且我觉得没有和她见过面。现在我只把关于她的传说介绍几行,我认为从这里面,也许可以看出一些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吧。
还听到旁的太监说过,我这位祖母,在平时真是一个不苟言、不苟笑的所谓典型的“贤妻良母”。据他说,每当我父亲和我六叔(载洵)、七叔(载涛)在小时大声说笑时,我这位祖母便正颜厉色地申斥他们说:“笑什么!”还说她信佛甚笃,不杀生,以至在夏天的时候不敢到花园去散步,说什么怕踩死蚂蚁。
我的亲祖母刘佳氏(我祖父的次妻,她是生我父亲和我六叔、七叔的)曾对我弟弟妹妹们说过:“你们的那个祖母,她在平日是个忌讳很多的人,像是什么‘死’‘完了’一类的话,她是非常忌讳的,有一年,你玛父(满族称祖父为玛父,呼父亲为阿玛)因为西山的妙高峰‘园寝’(即坟地)刚修好,他就带着全家到那里去看,因为看到修得很称心,祖父便高兴起来,于是就叫人把饭拿到坑穴中来吃。那时你那位祖母因为觉得丧气,就不高兴已极,但又不能表示反对,就在那顿饭之间连筷箸也都没有动一下。在和你玛父的兴高采烈对比之下,越发显得她的垂头丧气的状态了。大家看了这种情形,真是既不敢说什么,又不敢笑,那顿饭吃得真难过极了。”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了一件既荒唐又滑稽的故事来。这是我母亲对人讲的。她说:西太后因为和光绪闹了母子不和的宫闱风波,于是就迁怒到我死去的祖父身上来。有一天她听到了一种无稽传说,说妙高峰的“风水好”,所以才从醇王府出了一个光绪皇帝。理由是在醇贤亲王坟茔附近有两棵大白果树,白果的“白”字和埋在地下的王爷的“王”字连在一起,不就是个“皇”字吗?不但出了一个光绪,还许出第二个皇帝呢?于是她就命人把那两棵白果树锯掉。现代的人听了此话,一定觉得做这样事的人,未免太荒诞不经。可是在那个时代里,却是觉得做那样事并不算什么稀奇哩!
我想在这里也把我亲祖母刘佳氏的事情表一表。她是我祖父的次妻,生了我父亲和我两个叔父,她也是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她是最喜欢我的。我现在谈一谈她为什么喜欢我的缘故。
也许有人会这样想:“你是长孙嘛!在旧式封建家长制度的家庭里,当然是最宠爱承重长孙的呀!”
这种想法,我觉得也是一部分理由。但我认为还不能算是从全面来看这个问题。不过,这也难怪,因为我的那个家庭环境,太复杂离奇了。请不要性急,我还是得从头说起。
像是醇王府那样的旧家庭里,由于封建家长制的关系,由于“家规国法”都错综在一起的关系,种种不近人情的离奇现象,真是说不尽数不完的。先拿几项和我有关系的例子来说。在醇王府内,不论是男孩子、女孩子,都是一生下来,就分门立户地各自有一个小小势力圈子。普通的是每一个人都有附属于他或她的“看妈”(我们把“看妈”呼作“精奇”,她是三人中“职权”最高的一个)、“奶妈”(乳母,我们呼她作“嫫”,次于“精奇”的地位)和管杂务的“保姆”(我们呼她作“水上”或是“水妈”,专管劈柴、烧火、洗衣、做饭等杂事,挣钱最少,职位最下)各一名。不过在男孩子的“势力圈子”内有时还有一名太监被拨调过来,女孩子则是只有保姆三名的权利。所以在醇王府内是享受不到一般家庭的父母兄弟姊妹之间的温暖空气的。不但是每天吃饭,各个小集团要各起炉灶;就是玩具日用品之类,也都各有领域,不得互相侵犯。只是做衣服被褥等需要大笔经费的事项,才由各自所属的长辈来负责。
说到这里,我想也许有人对此或者又要产生一种疑问,因为“各自所属的长辈”这句话太难解了,说由父母或是祖母来负责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用这样绕弯子的艰涩难懂的名词呢?
这也难怪,本来那是封建专制家庭内的事情么,拿现在的合理常识去想是想不通的。请看我的这句话的注解。
为什么不说由父母等负责而偏偏要说“由各自所属的长辈负责”呢?因为在那醇王府内是不能简单地用父母两个字来包括一切的。说了半天话才归入到“为什么我祖母最喜欢我”的这个本题来,按照我家的规矩(说是我家的习惯也无不可)生下第一个孩子来,是要归我祖母扶育的。我的二弟溥杰则是归我母亲自己扶育(当然不是自己喂奶,因为各人都有各自的乳母)。至于我长妹韫英(现已死去)呢,则是又该由我祖母扶育了。但是也有例外,我的二妹韫和生下来后,本应由我母亲自己扶育,因为我离开了醇王府进宫去当皇帝,所以这种“扶育分配律”也就被弄乱,而让我二妹去补我的空缺了。我三妹韫颖呢,仍是按照新的“分配律”归我母亲自己扶育。此外我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三弟溥倛几岁时便死了)则是因为由庶母邓佳氏所生,便又把他们编在这一“分配律”之外而由其母亲自己负责扶育。
这就是我祖母最疼爱我的原因,也就是当我三岁奉命进宫时,我祖母为我急得患了时发时愈的精神病,而我母亲反倒没有急得怎样的又一个缘故。
不难由此想象得出来,我和我长妹、二妹对祖母是比对母亲还要亲,而我的二弟和三妹则是对母亲近而对祖母要远些。
不但如此,我们家庭中各个成分的“手下”的保姆、乳母、太监、丫鬟之类,也都是忠心耿耿地各为其主。于是就在这种口舌是非的旋涡中,就把父母子女兄弟姊妹的亲爱情分扰得稀薄,因此,封建大家庭中的怪现象,也就层出不穷了,这就是我生身之处醇王府大家庭中的当时环境。至于我进宫后的宫廷环境,请各位往下看就会知道。不过我敢保证,它不但不会比醇王府好多少,并且可以说是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二、光绪和慈禧
现在我想先谈一谈西太后的简单历史,然后再述说她和光绪的关系,我觉得这样做,或许对于那些宫闱中的复杂关系,容易了解一些。那么,就先从慈禧的入宫后谈起吧。
不过,在这里,我不能不先声明一下,因为凡是关于宫闱秘事,这一类的东西,在清朝统治者执政的时候,一般人是不易得知的。即使是从宫中漏出了一些,一般人也是不敢公然地笔之于书或是随便乱讲。至于拿我来说,我的家人,差不多都在为亲者讳的旧礼教束缚下,没有人敢随便谈论自己先人的那些不太漂亮的往事。所以我虽然生在王府,长在宫中,却对于自己先人的那些属于秘密的事例,反倒知道得很少很少。但是就在我所知道的范围之内,不管它是真实的历史也好,或是由传闻得来的街谈巷议也好,我打算本着有闻必录的精神,把它尽情地描述出来。我认为唯有这样,才能从多方面来说明旧社会制度的腐朽、堕落、罪恶本质,才能把反动的封建统治者为了个人权力,怎样钩心斗角、不择手段地来满足自己的政治野心和他们的那些既卑鄙又狠毒的惯用手段等,都给全盘托了出来。不论是慈禧抑或是光绪,或是我自己,固然谁都有不同的政治环境与政治资本,但我相信,在自私自利这一点上,在为了向上爬而不顾一切的这一点上,则全是如同一个模型中铸出来的东西一样,就拿慈禧青年时代的例子来说。
按旧社会的宿命论来说,也许曾有人认为是她的“命好”和“运气好”。不过,如果按照实事求是的态度来做分析,她确实是有一些聪明和遇事有办法的人。并且她还有一种封建统治者所应具备的阶级本质,那就是心狠手辣、为了自己不顾一切的“才能”,不然怎么会把曾受过咸丰“顾命”的大臣和亲王,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地给杀掉;把声望地位一切都在自己之上的东太后也给简简单单地收拾掉;害死了珍妃,幽禁了光绪。总之,在当时,她的确是有一种作恶的“才能”的。
在光绪年幼时,固然由东太后和西太后一同执掌了国家政权,可是在东太后死后,当时的那个政权,便由她一人执掌。不过是,等到光绪渐渐长大起来之后,“垂帘听政”惯了的西太后,却再也无法老坐在帘子后面了。在这种新情况面前,她当然不能不把国家政权交到光绪之手,而重回到深宫去过那养老生活。可是,她在那好几年的执掌大权中,早已经培养扶植了一帮心腹羽翼,那些人都是代表当时守旧势力的有名人物,如“亲贵”中已死去的恭忠亲王奕?和后来的庆亲王奕劻,大臣中则是死去的曾国藩和后来的李鸿章、荣禄等。他们都是以西太后为中心而窃权弄势的有力者。先不要说光绪只不过是慈禧的外甥,就拿她的亲生儿子同治来说,在他长大成人由他母亲手里把政治大权接过以后不久,不就把在当时大臣中居首要地位的恭亲王的世袭罔替亲王给一抹到底了吗?固然是在政界的表面上,我们只能看到在西太后的转圜之下——直爽地说也可以说是在西太后的矫正之下,立即恢复了恭亲王的爵位。我们能不能光就当时政界的表面动向来看这一“新”和“旧”之间的矛盾冲突问题,而认为是顽固守旧的母亲和年少气锐的儿子之间的尖锐矛盾表现,仅仅由西太后的婉言相劝,就能够把黜罚“亲贵中的亲贵”恭亲王的这件大事,简简单单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旋回?真说不定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大吵大闹,才把这事给平复下去的呢。请在后面看一看西太后和光绪正面冲突的发火点的实例,就可以想象得出来,这次母子之间的矛盾出现,是带有怎样尖锐性质的了。
而光绪呢,则是因为自己逐渐长大成人,又由西太后手里接过了政权,特别是当时清朝政府的腐朽无能已达极点。国内是由于太平天国起义之后,清朝统治势力和威望日益减退。在国际间更是在当时的帝国主义列强的压力下,今天割一块地,明天赔一笔款,越发把满族统治者的纸老虎原形现了出来。更加上康有为等的改良主义思想,逐渐抬起头来,国内革命势力也在一天天高涨,所以光绪也就在这种内外压力之中,对于当时的顽固守旧势力不再感到有什么兴趣了。
不过是,改良主义的这种新势力,只是在守旧势力的圈子内,刚刚长出了萌芽,并且它又不是把根子扎到人民群众里面,而是要给清朝封建统治的这座眼看就要倒塌下来的大厦支上一两根支柱而已,所以它和守旧势力比起来,是脆弱而经不起旧势力的一击的。光绪和西太后的主要矛盾就在于此。
不过是,这是从政治全盘上来说的。当然,在人与人的感情之间,在宫廷中的日常实际摩擦之间,在西太后和光绪的个性之间,以及与此有关的种种实例,还有不少。我打算在后面的各个小题内因人就事地再加以具体说明,在这里不多去牵涉它。现在只把与西太后以及光绪的个人性格有关的几项实际生活琐事加以描述。我认为从这里可以认识到一些封建统治者的狰狞面目和其阶级、制度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