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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出洋留学的失败
在上项内我已将如何受了我那英文教师庄士敦的影响,如何想要赴外国去留学,如何遭到了反对而作罢,如何窃运清宫古物,准备做他日留学经费的种种经过做了叙述,现在我想把在一九二二年我怎样想要脱出“紫禁城”而赴英国留学的失败经过记述于下。
当我和溥杰把那一批批的祖国人民文化结晶——书籍、绘画和古玩等,从清宫中窃出到相当数目之后,我们便在协议之下,得出了一个结论:不如找个相当的机会,先脱出这座“紫禁城”再说。只要能够溜出了这座小小城圈,便可以求得当时驻北京的外国使馆帮助,而“正正堂堂”地赴英国去留学了。到了这个时候,即使再有人出来反对,在这木已成舟的既成事实下,也就可以不怕他们了。
不过是,怎样才能从这既有随身太监经常守在身边,又有宫中各单位的太监等把守着各个宫门,宫廷外围更有“护军”的处处岗哨,在神武门外边,还有十六师的一团武装兵士持枪守卫着的环境下,冲出这重重叠叠的严密“包围网”呢?
在我和我弟弟这两个充满封建反动思想的脑袋里,除了知道盲目依靠外国人,是再也想不出什么另外方法的。于是就在那“三十六计”之中,把依存帝国主义势力作为“上计”。
首先,当然是要和那唯一赞同我出洋留学——特别是赴英国留学的庄士敦做初步的“请教”了。当然他是表示了绝对赞成。于是,我更进一步地托他给想个具体可行的办法,他遂想出了一个“求当时驻北京的外国首席公使——荷兰公使欧登科”的办法来。于是,除了先由庄士敦预做准备,我更不揣冒昧地亲自给他打了电话求他帮忙,溥杰也是不熟假充熟地登门面求他给予援助,结果是得到了他的应允。不过是,他的条件是:外国公使馆的汽车无法开进宫中去,所以只能派一辆汽车在宫外等候。只要我能溜出“神武门”外,坐上了他的车,他便可负责使我能达到赴英国留学的希望,并且还把派车的日期、时间都约定好了。
因为得到了他这确有把握的答复,我便兴高采烈地连忙收拾随身应用的东西,预备到了约定的夜晚,就可以设法混出宫去。预定脱出的路径是,打算临时打开宫中西北部“延晖阁”附近的小角门,好从那里逃出。因为从那里走不几步便是“神武门”。
第一步的工作重点,就是先须买通在我身边的太监。买通的方法倒很简单,只要拿出钱来就行。于是我便拿出相当的金钱分给了他们,他们也都欣然地接受了。也不知道是谁给走漏了风声,遂把这一计划的概貌传到我父亲的耳中。我父亲在当时是有支配内务府大臣以下权力的,而遍布在宫城内廊的“护军”,又是在内务府大臣的直接统辖之下,于是就在我父亲的一声令下,登时紫禁城内外便全部临时戒了严,断绝了内外各门的出入。结果这一煞费苦心的脱逃计划,便以完全失败而告终。
在当时说来,这一失败,确是对我的一个大打击。就是在过了相当岁月之后,每一回想起来,还觉得相当遗憾哩。可是在现在,我已经认识到,那次的脱出如果成功,我当然是能够到英国去留学,可是留学的结果呢?也只不过是越发多染上一些崇拜帝国主义的思想,而使我成为一个进一步醉心西风的人物。固然是我也许因此而不至于当上日本帝国主义的走狗,但是,焉知道不会给英帝乃至美帝当上走狗?因为我那封建统治阶级的反动思想本质,早是被证实了要和帝国主义者勾结到一起而和人民为敌的。不管它是英帝也罢,抑或是日帝也好,结果它们还不同样是个帝国主义?充其量,也不过是躲了一枪而挨上一刀罢了。结果,同样是会走向背叛自己祖国人民而且毁害自己的道路的。
一、我幼时的好奇心
因为我幼时在清宫中的生活,是建立在大家的“齐拍共捧”之上的,所以就把我弄得到了完全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程度。我当时的日常生活,可以说是在完全“无轨道”的情况下,想什么便干什么,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既受不到起码的正当批评,也看不到起码正常的榜样,所以我在那前半生中,经常是在“不可以常理论”的状态中,保持着任情任性和从心所欲的态度、作风。
很多人常常说我幼时富于“好奇心”,但是我却不敢以好奇自居。当然就某种程度来看,也未尝不可以勉强附于好奇之列,不过我当时的那种“好奇”,却还不能和一般人所谓的好奇同日而语。因为我在当时所好的“奇”,在今日看来,都是些有违一般逻辑的离奇之事——也可以说是一些无意义的事。总之,我的毛病都是被那种不近人情的离奇环境,也就是被那“与常人殊”的统治阶级特殊环境给制造出来的。
我想举出其中的几个例子作为介绍。
二、我的西餐
我在宫中时,习惯把西餐叫作“洋饭”。固然在当时我也曾“习闻其名”,但没有能够尝到它真正滋味的机会。有一天,我终于下定“一尝异味”的决心,便叫太监到当时的六国饭店——现在的北京国际饭店去买。结果是连做西餐的厨师和大批材料并刀、叉、盆、碟之类,都应有尽有地带到宫里来了。于是就利用当时“御膳房”的炉灶来做,一共做出了十几种几个人也吃不了的菜。做好之后,饭店里的人说要到我吃饭的地方去摆设刀叉和布置餐桌等项,当即遭到了有关太监的严词拒绝,摇头摆手地向他们说:“那可不行,非由我们去办不可,你们只要把菜做好就行。”于是,太监们便把做好的汤和菜,大盆、大盘子地一齐往上端,足足摆满了一大桌子。我虽然“好奇”心盛,颇想饱尝一回外国的风味,但因为它是外国饭,又不能不“自我慎重”一下,于是就想起了“君吃臣尝”的“保险”方法来,先叫太监们去尝一尝那一大盘子“黏糊糊、黄澄澄”的东西——黄油和那“干巴巴、异味扑鼻”的东西——“忌斯”(奶酪)。太监们奉命各尝了一口之后,都不约而同地做着鬼脸皱紧双眉说:“啊!太难吃了,太难吃了!”我听到了这样回答,就使我的“好奇热心”冷却了一半。恰巧那次的汤,又是用乌龟做的,这在当时的宫中,连牛肉尚且被认为是“大五荤”中之一而不肯入口,现在居然把一大盆乌龟汤摆到食桌上面,真是听到了这“乌龟”两个字,就会让人食欲大减,甚至还会使人觉得有些恶心,何况要把它吞下去呢。所以我就根本没敢尝试。别看这次,虽说是我“破题第一遭”的西餐,我并没有怎样去吃,而且这第一个印象,对我又不怎样佳妙,但由于菜肴的出奇丰盛和太监们的趁机中饱,那一顿西餐,竟至花费了数百元之多。
我这次的头一遭吃西餐,虽然以我的彻头彻尾不识货而告终,但在后来,却以我妻子婉容的从旁帮助,才终于得到了吃西餐的起码知识。那就是在我们结婚之后,有一天我对我那一妻一妾——婉容和文绣提议道:“我们今天吃‘洋饭’好不好?”当然她们都是极端赞成的了。于是就如法炮制,和上次一样,把多得惊人的西餐端来摆满一大桌子。正要举箸(因为我尚不习惯于使用刀叉)来吃时,婉容见状似乎是吃了一惊,于是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这样吃法太‘老赶’了,应当每人一份地分盛在盘子里吃!”于是她就由分盛汤菜起一直到怎样使用刀叉等为止,都做了“技术”上极其生动的说明,并做出了极富自信的实际示范动作。我在当时,固然觉得被这种技术上的问题束缚得很是别扭,但从那次起,就逐次体会到了其中的“奥妙”,而学会了吃西餐的全套“本领”。
三、打电话的问题
我因为羡慕人家在家中安置电话,便在我所住的“养心殿”里也安装上了。是在哪年哪月安装的,现已记不清,反正我记得是在我结婚以前的事情。在我正式安装以前,在我身边的那些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法行不敢行”的老古董人物,也曾对此史无前例的“新事”做了大力反对。在他们说来,也是自认为满有理由而振振有词的。他们的第一个理由是:宫中从来就没有安装过这样的东西。因此,不独现在不应该安,就是在将来也不应该有。其次的理由是:以皇帝之尊,而随便和外界用电话交谈,殊非“君人者所以自重之道”,所以电话是不应该安装的。不过我在那时年岁已不算小,并且是好奇心切,所以任凭他们怎样咬文嚼字地给我扣帽子,我也是决心已定,概不再听他们的那一套了。结果,他们究竟没能拗过我,我终于安上了电话。
我安上电话之后,心中不由得高兴异常,当然是要以“先打为快”了。第一个掠入我头脑中的通话对象,就是在当时北京颇负盛名的“杂耍”演员徐狗子。于是连忙翻开电话簿来查,等接通了号码之后,果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前来答话,这时我心中突觉慌乱起来,也不管对方答话的人是否是我所要找的通话对象——徐狗子,更不管对方听到了没有,便匆匆忙忙叫了一声“徐狗子”,赶紧把电话机挂上了。
自从尝到电话的这种滋味之后,我便开始和我的家属大通电话。既不管是深夜或清晨,也不顾虑对方的讨厌与否,一谈话就得谈一两个钟头。有时还在电话中放送“八音盒”等的音乐,以供他们欣赏。当时这个“养心殿”,简直有些像有线广播站了。
还有一次,我又想起了当时在北京剧界,被誉称“武生泰斗”的杨小楼,便又往他家挂了电话。这次我已不像上次给徐狗子打电话时那样心中无底,已经到了能够镇定心神而开玩笑的程度,于是便模仿京剧中念白的声调向对方问道:“你是杨小楼吗?”这时听到对方也在笑着回答道:“哈哈……您是哪位呀?哈哈……”我于是更用京剧白口说了几句什么话,便在对方哈哈大笑之中把电话机挂上了。
这两次的利用电话开玩笑,还算是“不失其为天真”的胡闹。但还有一次则是完全越出了开玩笑的范围,而成为欺骗人的恶作剧了。有一天,我给一家大饭馆打电话,向它订了一桌酒席,并让它给送到一个捏造的地方去。当然这家倒霉的饭馆,一定是上当无疑的了。后来因为听人说,捏造别人名义打电话,电话局是能够调查出来的,所以我就不敢再这样随便滥用电话了。
还有一次,则是我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当时在北京曾以“鱼目混珠”享名的胡适。我要给他打电话的理由,既不是仰慕他在当时的“盛名”,尤其不是要向他讨什么教,简单一句话,还是为了“好奇”,也完全和给杨小楼老板、徐狗子师傅打电话一个样,这次也只是想要看一看这位胡适之博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所不同者,只是在上两次曾以“无名氏”的资格出现在电话机口,而这次则是以真名实姓来“自报字号”罢了。因为我在当时的大多数报纸上,也曾再三看到他的“尊姓大名”——仅仅是他的姓名而已——同时也曾听到那些老先生对他的不满和讥笑,甚至就连我那个英文老师庄士敦也曾说过:“胡适就是‘胡说’。”我还记得有一天庄士敦曾把一本胡适的诗集拿来给我看,并指着他所作的“匹克尼克来江边”的那句“新诗”大加讪笑说:“何必非把中国现有的‘野餐’二字,说成英文的‘匹克尼克’不可呢……”所以我也就想要亲眼“瞻仰”一下这位新诗人的丰采光华如何了。那次我打电话时,恰巧是由他本人亲自来接,当他问我是谁,我就回答说:“我是宫里……宣统。”接着我就向他说明了想要见他一面的意思。后来,他果然到我这里来了。在当时我还想,他也许不会来的吧?可是他居然真来了。尤其是使我觉得新奇的,就是他不但爽爽快快地到清宫中来见我,并且当他一和我见面时,竟毫不迟涩地称我为“皇上”。我当然对于这位新文学家也以先生二字来相呼了。至于在那次我和他谈话的内容,现已记不清楚,不过,我只记得那次谈话的时间并不算长而已。
可是,我和这位胡适博士的见面,却又在我的左右人们中间,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不过是在这场“风波”中,也表现出两种不同的看法和截然相异的结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