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缘篇（第5页）

第一、贫民审判权贵。

一个贫苦庄稼人看贾家，是仰视的；而一个神仙看贾家，则是俯视的。曹雪芹要的就是这种仰视和俯视相叠加的视角，产生强烈的对比和反差。表面上，是穷苦人眼中看到的精致奢华的贵族生活；深层次上，其实是神仙眼中看到的“箕裘颓堕”、大祸临头而又不自知的一干人等！

这种对比和反差，反映在刘姥姥的语言上，就是常常一语双关。表面上显示她的无知，但仔细一想，才发现处处是警句。

例如，王熙凤和鸳鸯在吃饭时捉弄刘姥姥，让她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逗倒了贾家众人。但是在饭后，刘姥姥却对王熙凤说：“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

“礼出大家”四个字，可谓是一语双关。这既可以理解成她对豪华宴席的称赞，又可理解成她对王熙凤的讥讽，批评王熙凤这些权贵不应该没有礼数，不应该作弄取笑贫贱之人。文字设计非常巧妙。

所以，刘姥姥进大观园，表面是穷苦人来求施舍、要银子来的，但实质上是掌管刑杀的西王母来警示甚至审判贾家的。这样安排实在绝妙！而且，让穷苦人站在神仙的位置上审视权贵，也反映了曹雪芹对社会公正和平等的向往。

不过这个设定也真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试想，当贾家全家都在笑话刘姥姥，读者也在笑话刘姥姥的时候，其实是在笑话神仙呢。殊不知这时神仙正冷眼看着你，操心你的好命运呢。反该被笑的，不正是大祸临头、但还笑得前仰后合的贾家人等么？反该被笑的，不正是世间所有未悟之人么？

这里，让我们再重温一下贾家全家哈哈大笑的样子。仔细看看，是不是笑得太过、太夸张了呢？

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红楼梦》第四十回

所谓乐极生悲。笑声中是“岔气”“滚”“说不出话”“撑不住”、脏了裙子、倒了饭碗、“离了座位”“弯腰屈背”“躲出去蹲着”，行文中是不是就有些不祥的感觉呢？

第二、宽恕和引渡。

之前提到，西王母是凶神和吉神的综合体。西王母来到贾家，除了警示或是审判，还有施恩和引渡的用意。巧姐的结局就是如此。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的回目上，就有脂砚斋批语：“并非泛文，且伏‘二进’‘三进’及巧姐之归着。”那么，刘姥姥三进大观园做了什么事呢？巧姐的结局又如何呢？

我们注意到，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时候，巧姐和板儿之间互换了大圆柚子和佛手。

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对于这段文字，脂砚斋给了批语：“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

关于巧姐的结局，不少红学研究者早已看出，巧姐和板儿交换“大圆（谐音“缘”）柚子”和“佛手”这个情节，预示巧姐将来“遇难呈祥”，与板儿有缘结合。

我也赞成这样的分析。不过这个分析只停留在表面，因为这只解释了大圆柚的含义，没有解释佛手的深层次含义。曹雪芹在这里为什么用佛手作媒介，又让板儿传递给巧姐呢？脂砚斋为什么说“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

佛手，可是有神学内涵的东西。是哪位神仙指迷津呢？

明白了刘姥姥这个西王母身份，才能够理解曹雪芹的真实意图。

佛手象征着慈悲、宽恕、指引迷津。这正是西王母施恩赐福的另一面。贾家的悲剧虽然已经无法挽回，但是其中人物所做的善事，上天也同样看在眼里。王熙凤一辈子仗势欺人、巧取豪夺，做了很多缺德的事情，所以按照上天公正的审判，她当然不会有好结果——“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但是在刘姥姥二进大观园的时候，王熙凤出于对贾母的孝心，又偶发善心，确实待刘姥姥不薄。孝顺持家和精明勤勉也确实是王熙凤一贯的闪光点。因此，上天念王熙凤也曾种过善果，便以慈悲心引渡其女巧姐。

因此巧姐的结局，从表面上看是刘姥姥家知恩图报，后来收留恩人家的巧姐；但在深层次上，是天界西王母看到贾家的原罪中仍存善因，才没有赶尽杀绝，而对有缘人进行了慈悲引渡。

西王母为贾家指引迷津，才是板儿递给巧姐佛手的真实寓意，也才符合脂砚斋所说“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的真正含义。一个佛手、一个圆柚，合起来就是“佛缘”，也是指贾家与西王母之间的这段神仙缘。

正如巧姐的判词《留馀庆》中所说，“劝人生，济困救贫……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前一句反映的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受到接济的表面意思，后一句反映的则是西王母下凡审判和引渡的深层次含义。

西王母和贾家之间的关系，在贾母的牙牌令中也有形象描述，当时刘姥姥也在场。“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作为贾家宗族的代表，贾母说的“蓬头鬼”，就是形容贾家败落后的狼狈样子。这里的“钟馗”则泛指神仙。钟馗本是捉鬼的，但“蓬头鬼”抱住了钟馗腿，就是暗示贾家在遇到刑杀之劫后得到了一定宽恕。

试想刘姥姥三进大观园时，贾家应已是“树倒猢狲散”“飞鸟各投林”。刘姥姥了结了贾家的善恶因果，收留巧姐，留下一颗希望的种子。刘姥姥的姓氏“刘”（谐音“留”），就是这个意思。

刘姥姥背后的西王母光环，你现在感觉到了么？

笔者有感曹雪芹深意，题七绝一首：

红楼仙缘

情天曲落梦魂惊，玉女柴生孽火明。

凌弱济贫皆有数，蓬莱仙主自公平。

曹雪芹曰：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笔者和曰：祸起福门福倚祸，缘结佛手佛证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