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我要与你相逢写给读友(第3页)
台大中文系学弟妹送给老学姐九样礼。
铅字印“媜藏”。
读友之中不乏才艺高超者,犹记得出版那本老年书写时,读友久胜先生善刻,亲自刻两枚寿山石闲章赠我,一刻书名“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一刻“相逢在人间,无比赞叹,一切感恩”。情深意重至此,懂的懂、不懂的不懂,世间事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一切尽在不言中。
天生具有超凡热情的女子玉姑,从读友变成朋友,待我慷慨每每让我惊喜,最近一次送来一盆白茶花树。我愣住了,曾写过《白雪茶树》自述对白茶花的喜爱,“人寻找梦或梦寻找人,一旦成真,都让我心痛。”她必然在觅花当下与我灵犀相通才选中白茶花。另一位敏惠女子,赠我十六颗相思豆,捡自曾文水库,以此志书缘。
一位写诗女老师亭安,穿梭在花东纵谷一群调皮中学生之间,那耗损心力的日常教学丝毫未伤及悠扬柔美的艺文心灵,我想象她戴一顶草帽,骑单车驰过稻穗开始发出铃铛声的花东纵谷平原,停在一棵无人知晓名字的大树下,从背包取出水壶,咕噜噜喝了几口,接着拿出剪刀与描好线条的红色厚纸,以不输宫廷女红官的手艺剪出四幅剪纸“书、问、游、眠”,分别摘自我的四本书。
靠近南方澳渔港另一位女老师瑞秋,笑起来像飘着柑橘味的秋野,为我编织一顶草帽。接受草帽那天,央求她开车载我去一个地方,那里有杂草、废弃砖块以及分不出方位的荒凉。戴上草帽留影,向已售出再也跟我无关的老厝,含泪告别。
接近巴士海峡的南台湾,美丽的老师美娟,有着柔得可以融化钢铁的嗓音。十年前造访学校,她曾答应要汇编孩子们的读后感给我,十年后再见,我完全忘记而她牢记这件无法完成的诺言十年,改以刻上我名字的桧木笔与肖楠笔抵账。当下十分心疼,重然诺的人注定要受身体的苦、心内的伤。
台湾读者的信。我们都在时光中独舞,而文学恰好就是关于时光与记忆的一门艺术。
久胜先生篆刻。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右:相逢在人间,无比赞叹,一切感恩。
亭安老师的剪纸。
我想象,当她们觅花、剪纸、勾织、寻笔,一心想着要祝福我之时,那无所事事在田野悠游的神站在旁边看了好久,心生欢喜,遂把原先要给我的世间美好,都给了她们。
6。一封信
一封无法回复的信。那么,让我用编绳的手法说一说吧,我希望张扬,因为里头有许多年轻人才有的艰难,也希望隐藏,因为只有淡忘才能继续赶路,人生,不仅指称已发生的事,也包含未发生的未来。受伤的人,脚步不能停。
寒冬未尽,在每年一度书的盛会里,来听讲的您待到最后时刻,细声地与我分享您的感触,我立刻明白,我在演讲中不经意提起的社会事件借以叮嘱年轻朋友遭逢情爱破局时万万不可丧失理智,而恰巧,您是当事人身边的朋友。数百人中,唯有您,在我提及这事件时浑身惊慌,您当下决定一定要我向我致上谢意,您说:好希望“那个人”能听到今晚的演讲。我讲了什么呢?我讲的再寻常不过了,我说:“只不过是一个伤心母亲的儿子,一颗为爱痛苦的心。而竟然,把爱变成罪,如果时间重来,还会做同样的事吗?”
我从您眼中看到强忍的泪水,听出您的声音仍残留惊惧,那事件毁灭当事者,伤了周遭不可计数的人。在青春路上,没有人提醒我们,爱,需要学习,而学习的第一章叫作“和平地分手”。您的悲伤感染了我,置身忙乱场合,我无法邀您多谈,只能匆匆叮嘱您要越来越好。
瑞秋老师勾的帽子。
桧木笔与肖楠笔,来自美娟老师。
会后,我收到出版社转来您的信。
“爱神射向他的箭,个个对他致命。台下聆听的我诡异地颤抖着,或许是爱神的所作所为在心中的余波仍然**漾,仍孤傲地搁浅在眼眸的浅滩上。我深怕身旁的人无不注视着横躺在水坑中的月光,搅扰了黝黑深邃的沉寂。爱神的箭让我怕极了,但仍深深扎在这尘寰世上。”
陌生的、亲爱的年轻人,我曾经试着找您却无回音,也许您已搬离。如果您有缘看到这一段,不论您仍然年轻或是渐苍老,身边有个恋人或是单身,在即将飞航的机场或是返家的车厢,请您静下来,用声音召唤慈悲的神降临,安慰受伤的人,请您读出自己写过的文字:
“逝去的生命之锁早已锈蚀,钥匙也硬生断裂,爱神蒙蔽了谁,灌醉了谁,彻头彻尾都该终于此生。”
7。标记一个黎明
盛夏在雾峰,文艺营。
课后签名时,注意到有位天生受残疾之苦的男生坐在第一排,一动也不动,往我这边看。他的眼睛清澈,神情亲和。时已过午,正是六七百人午膳、接着需整理行李结业的时刻,我一面签书一面提醒他该去用餐了,他笑而未答。
都签完了,再次务实地像个烹煮后希望家人趁热吃的妈妈,提醒他该去吃饭了,他睁着清澄的眼睛看我,竟回答:
“简媜老师,谢谢您陪伴一个孩子,从人生的月台,走到黎明。”
【注释】
[1]2015年、2017年两趟“文学之旅”皆由华文天下规划,既畅谈也畅游,由衷感谢一路相伴的伙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