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公鸡(第1页)
逃跑的公鸡
毕冰宾译
一
耶路撒冷附近有一位农夫养了一只斗鸡。起初这只小鸡看上去挺寒碜,可春天一来,他就长出了一身美丽的羽毛。待到无花果树梢儿上吐出嫩叶时,这鸡的脖子已挺若弯弓,橘红的颈毛鲜亮耀眼。
这位农夫穷,住在土坯房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他的整个领地上只有一棵模样不济的无花果树。他在葡萄园、橄榄园和麦地里为主子拼命劳作一天,收工后回小路旁的土坯房里睡觉。不过,他挺为自己的小公鸡骄傲的。在这个院子里还养着三只丑陋的母鸡,生的鸡蛋很小,却把身上不多的毛抖搂一地,还造得四处都脏兮兮的。在角落的草棚子下,还养着一头傻呆呆的驴子,常跟随这农夫下地干活儿,不过有时也待在家里。农夫的老婆眉毛黑黑的,模样儿挺年轻,但不怎么干活儿,也就是往地上撒些粮食或倒点剩粥什么的喂鸡,或者用镰刀给驴割些青草吃。
那小公鸡长大了,模样很是出众。在那个三只褴褛母鸡出没的脏乎乎院子里,他命中注定是个花花公子哥儿。听到别的公鸡叫,他就引颈高叫一通儿算是回答,其实那些公鸡跟他隔了不知多少道墙,他一点也不知道那边怎么回事儿。但是他的叫声很特别,火气十足,远处别的公鸡一叫,就会意想不到地惹得他大发雷霆。
“听他叫的。”农夫站起身,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
“他能顶二十只母鸡呢。”老婆说。
农夫出去,骄傲地看着他的小公鸡儿。这羽毛华丽的漂亮公鸡已经跟那三只羽毛凌乱的母鸡混熟了,可他全然不理会母鸡们,自顾昂着头倾听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公鸡发出的挑战,那地狱般的地方神秘地冲他发出了鬼叫,他不甘雌伏,报之以响亮的挑衅叫声。
“他早晚有一天得跑。”农夫的老婆说。
于是他们用粮食把他引过去把他抓住了,尽管他又扑棱翅膀又踢腿地挣扎。两口子随后用细绳拴住鸡脚脖子,一头绑在距铁上,另一头拴在驴草棚的柱子上。
小公鸡被松开了,他愤怒地迈开大步,昂首挺胸从农夫夫妇身边走开,但很快就让绷紧的绳子拽住动弹不得。他那条被拴住的腿蹬了几蹬,就摔倒在地上。他在肮脏的地上疯狂地挣扎起来,把那些模样寒酸的母鸡吓得够呛。然后他姿势难看地歪了几歪重新站了起来,开始动起脑子来。农夫两口子见之开怀大笑。小公鸡听到他们笑,心知事情不好:是自己的腿给拴住了。
从此他再也不昂首挺胸了,也不扑棱他的羽毛了。他只在绳子的范围内愁眉苦脸地溜达着。不过见到好吃的,他依旧狼吞虎咽。有时他照样会留下点特别好吃的东西给他一时宠爱的母鸡。有时他的这些妻妾漠然走入他的范围内,他会高视阔步,浑身颤抖着冲她们发泄一番并含而不露地引诱她们一下。早晨,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公鸡叫,他仍然会发出挑衅的啼鸣。
但是,他吞食的样子显得过分贪婪,抓住可怜的母鸡时显得得意忘形。更突出的是,他的声音失去了那种饱满的音色。他的腿被拴住,他心里明白。被拴住的不仅是身体,灵魂和精神都被那根绳子拴住了。
但在他内心深处,生命依旧顽强,不肯破灭。该扯破的是那根绳子。于是在一个早上,就在晨曦初现之前,他从微睡中惊醒,凭着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他扑棱起翅膀向前飞扑,那根绳子就这么让他挣断了。他发出一声野性的怪叫,一蹦就上了墙头儿,在墙头上发出一声“咯咯咯”的高叫。这叫声响亮,把农夫给唤醒了。
就在这同一个早上的同一个时辰,同样在晨曦初露时分,有个被缚的男人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了。他醒来时,浑身冻得发麻,发现自己是在一孔凿出的石洞中。漫长的睡眠中,他的身上备受创伤,现在身上还布满伤口。他没有睁开眼,但他知道自己醒了,冻得麻木僵硬,浑身是伤,还被捆着。他的脸让冰凉的带子箍着,两腿被捆绑在一起。只有手没被捆上。
他只要想动就能动,这他知道。但他没有这种想法。谁想死而复生呢?一有要动的预感,他心里就生出了深深的厌恶。这种重返意识的动作是那么奇怪、难以掐算,他已经对此反感了。他并未期待这个。他一直想身处意识之外,待在这个连记忆都已经僵死如磐石的地方。
但是现在有什么东西把他送了回来,就像送回了一封信,在这个过程中,他躺着,感到厌恶。可是,他的手突然动了起来。他的手抬了起来,冰冷,沉重,疼痛。可还是抬起来,把蒙在脸上的布扯掉,并开始拉扯绑在肩膀上的带子。随之,他的手又落下,仍然冰冷,麻木,并因为活动过多而厌倦了,决不愿意再动一动。
他的脸露出来了,肩膀自由了,但他又死了过去,变得冰冷、一钱不值。这样最合他的心意。他几乎完全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那就是:彻底冷漠地置身于意识之外。
可是,就在他几乎死去时,他的手腕突然感到一阵疼痛,这疼痛驱使着他的手举起来去推开绑在膝盖上的带子,他的脚开始**,尽管他的胸口还是冰冷僵死的。
最终,他的眼睛睁开了。周围黑暗依旧!可是隐约有那么一点微光,是那闹人的光线正穿透这黑暗。他的头抬不起来。眼睛闭上了,一切又结束了。
俄顷,他突然斜着身子站了起来,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束缚他的带子都脱落开去。那狭窄的石墙向他砸下来,再一次将他囚禁起来,令他愤愤然。不过总还是有光线透进来。凭借一股因为反感产生的力量,他朝前倾着身体,在那狭窄的石穴里,将虚弱的手放在透过光线的罅隙上。
这力量来自某个地方,来自反感。随着一声爆响,射进一道波浪般的光芒,这个死人蜷缩在他的穴居中,面对着洪水猛兽般的光芒。天尚未大亮,但是晨光那奇特尖锐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这意味着他完全苏醒了。
慢慢地,慢慢地,他带着浑身的伤口从石穴中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绷带,麻布和香料全抖搂开去。然后他蹲在地上,面对石墙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他看到了他伤痛的脚又触到了地面,其痛无比,难以言表,它们本来是永远不要再触到地面的。他看到自己那已经死去的瘦弱双腿,感到一种莫名的疼痛,疼得他魂飞魄散,逼得他站了起来,一只破裂的手扶着坟墓里凸出的地方。
回!再回来,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他看到麻布绷带脱落到死去的脚下,便弯下腰去,将绷带拣起叠好,放回他离开的那个石穴。然后他拿起香料熏过的麻布单子,围在自己身上当披风,转身走了,走向苍白寒冷的清晨。
他是孤独的。而死过一回后,则更加孤独无比。
依旧怀着难以言表的幻灭感和厌恶,这个男人踮着脚走下了石坡,从野月桂树下身披毛斗篷熟睡的士兵身边走过。他满是伤痕的脚包着白麻布默默地走着,边走边低头看着士兵们僵滞的身体,觉得他们就像一堆肉一般。这些士兵令人恶心,缓缓散发着肢体的臭味。不过他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他从他们身边走过到路上去,还生怕惊醒了他们呢。
他不知去向何方,就转身离开了山坡上的城市。他沿着背离城市的道路走着,橄榄树下紫色的银莲花在寒冷的清晨里冻得低下了头,肥绿的草丛长得厚实茁壮。这世界,这自然的世界依然绿色茵茵。一只夜莺在小溪边的灌木丛中发出迷人、渴望、**的叫声,它在这个世界里,这个从早到晚轮回生生不死的自然世界里,而他则在此死过一回了。
他继续向前,伤痕累累的脚走着,既不是在这个世界,也不是另一个。既不是在此地,亦非在彼地。既非在看,也非盲目。他两眼昏花地走过,离开城市和城圈,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行走,可就是冥冥中受着幻灭中生出的深深厌恶感的驱使,受着某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决心的驱使。
在橄榄园干燥的石墙下昏昏沉沉地走着,他被附近的一只公鸡疯狂的啼鸣惊醒,这声音令他如同过电一样颤抖起来。他看到路边树上有一只羽毛黑橙相间的公鸡,又看到在高处的橄榄林里有一个身着灰色毛外套的农夫在奔跑着。从那一片绿色中跳出了那只公鸡,黑橙相间的羽毛,红关子,尾巴上的毛流金溢彩。
“哦,拦住他,先生!”那农夫叫道。“那是我家的鸡跑了!”
这人听到招呼,脸上莞尔一笑,在跳动的公鸡跟前张开自己的大斗篷。那公鸡扑棱着翅膀倒退着,那农夫见之跳上前来。鸡翅膀好一阵子扑打,羽毛纷飞,那农夫终于将公鸡牢牢地夹在胳肢窝下。只见那公鸡的翅膀收拢了,拼命朝前曳着脖子,滴溜溜的圆眼睛从白眼圈儿里瞪了出来。
“这是我家的公鸡,他要跑!”那农夫的左手摩挲着抚慰那公鸡,满脸流着汗抬头看着身裹白亚麻布的来人。
当这农夫凝视那死过一次的人的脸时,他立即变了脸色,呆立不动了。那张死人才有的白脸上表情是那么平静,脸上的胡子似乎在他死了以后还一直在生长。还有那双圆睁的黑眼睛,透着阴郁的眼神,那也是死过一次的!还有那白蜡一样的额头上洗过的伤口!眼前这一切令这个反映迟钝的庄稼人耷拉着下巴,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别怕,”斗篷里的人说:“我不是死人。他们把我放下来放得太早了[1],所以我就又站起来了。不过要是他们在此发现我,他们还会再让我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