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士军官(第2页)
有一回,他把一只沉重的军用手套扔到年轻士兵的脸上。他满意地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睛骤然一亮,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像一根稻草扔到了火堆上那样,亮起了火光。于是他带点讥讽,又有点颤抖地大笑起来。
但是,时间只剩下两个月了。年轻人本能地努力保全着自己:他把军官当作一个抽象的权威而不是一个活人来侍候。他竭尽全力避免个人接触,甚至避免表现明确的仇恨。但是在受到上尉怒骂后,他还是压抑不住仇恨的滋长。不过他把仇恨搁在了一旁。只有等到他离开军队以后,才敢公开承认它。他生就是个活跃的性格,因此交了不少朋友。他觉得他们都是了不起的大好人。然而不知怎的,他感到孤独。现在这种孤独感更加强烈了。这种感觉会持续到他结束服役期的时候。但是军官却像是恼怒得要发疯了,小伙子不禁感到十分害怕。
这个士兵有个恋人,她是个独来独往、淳朴自然的山里姑娘。他们总是默不作声地一块儿散步。他和她一起走着,不是为了谈话,而是想用胳膊搂住她,只想接触她的身体。这使他心情放松,更容易把上尉撇到脑后;因为他把她紧紧搂在胸前,便仿佛得到了休息。而她以一种默默无言的方式出现在那里,正是为了他。他们在相爱。
上尉觉察到了,气得发疯。他整晚整晚地不让小伙子有一点闲功夫,看见小伙子脸上现出阴沉的神色,他就觉得高兴。有时候俩人的目光遇在一起,年轻人的目光里含着阴郁、恼恨、不甘示弱,年长者的目光可就是烦躁不安、轻蔑和讥讽了。
军官努力不让自己承认,他已经被一股**所控制。他并不知道,他对勤务兵的感情,已经完全不是一个被愚蠢而又固执的仆人所激怒了的人的感情了。因此,在他的意识里,他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有道理的、照规矩办事的,也就让事情照样下去。但是他的神经却在受折磨。他终于拿起皮带朝仆人的脸抽打下去。当他看见小伙子吃惊地往后退缩,疼得流出了眼泪,嘴角淌出鲜血时,他立即感到一阵强烈的愉快和羞耻。
但是,他对自己承认,这种事他以前还从来没有干过。这家伙实在太惹人生气了。他自己的精神恐怕也正在走向崩溃。于是他带着一个女人到别处去住了好几天。
他并没有找到什么快乐。他根本不想要那个女人。但是他还是度完了他的假期。他在假期结束时回去了,满肚子恼恨、烦闷、痛苦和抑郁。傍晚的时候,他骑了好久的马,然后直接回来吃晚饭。他的勤务兵不在家。上尉坐在餐桌旁,一动不动,两只修长文雅的手放在桌上。他觉得全身的血正一点一点地被腐蚀掉。
后来勤务兵走进了房间。他注视着那个强壮而从容的年轻人,他那俊秀的眉毛和浓密的黑发。在这一个星期里,小伙子已经恢复了原先悠闲自在的心情。军官的双手在**,好似充满了疯狂的火焰。小伙子向他立正,不为所动,不理不睬。
晚餐在沉默中继续吃下去。但是勤务兵显得有些急,把盘子弄出了响声。
“你是不是急着要走?”军官问道,同时观察着仆人那张专注而热切的脸。仆人没有回答。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上尉说道。
“是,长官。”勤务兵端着一摞军用深盘子站在那里回答道。上尉注视着他,等了一会,又问道:“你是不是急着要走?”
“是,长官。”这个回答使听的人心里涌起一股怒火。
“干什么?”
“我要出去。长官。”
“我今天晚上有事要用你。”
对方迟疑了一会。军官脸上露出古怪的强硬态度。
“是,长官。”仆人从喉咙深处咕哝道。
“明天晚上我也有事要用你。——事实上,除非我允许你出去,今后每天晚上你都得留下。”
仆人那长了一点胡子的嘴紧紧地闭住了。
“是,长官。”勤务兵为了回答,把嘴唇张开了一下。
他再次转身朝门口走去。
“为什么你在耳朵上夹了一截铅笔?”
勤务兵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便继续朝前走。他把盘子摞起来放在门外,从耳朵上取下了铅笔头,放进口袋里。他刚才是在把一首诗抄到他准备送给心上人的生日卡上。他回到屋里继续收拾桌子。上尉的眼睛放着得意的光,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迫不及待的微笑。
“为什么你在耳朵上夹了一截铅笔?”他问道。
勤务兵手里端满了盘子。他的主人正站在绿色的大火炉旁边,脸上露着一丝微笑,下巴向前伸出。年轻士兵一看见他这样,心里突然火烧火燎地翻腾起来。他只觉得两眼发黑,也不回答便昏昏沉沉地转身朝门口走去。就在他蹲下来放好盘子的时候,从他背后飞来一脚,把他踢得扑倒在地。盘子和碗盏都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了下去,他一把抓住了楼梯扶手的柱子。他刚要站起身来,又被重重地踢了好几脚,他只好虚弱地抓住柱子歇一会儿。他的主人一阵风似的进了屋子,关上了门。楼下的女仆抬头望着楼梯,对那些砸得稀烂的杯盘碗盏扮了个鬼脸。
军官的心在往下沉。他给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有一些酒泼到了地板上。他倚着冰凉的绿火炉,一口气把杯里剩下的酒喝光了。他听见仆人在收拾楼梯上的盘子。他好像喝醉了酒似的,脸色苍白地等待着。仆人又进来了。上尉看见年轻人一脸困惑,疼痛得站也站不稳的样子,他的心便仿佛高兴得猛地跳了一下。
“ser!”[2]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