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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
以上这一幕发生之后,有那么几天孟若又羞又愧,可没过多久他就故态复萌了,还是刚愎自用的老套路,但相较以前要收敛一点,没那么自以为是。就连他的身体也没以前那么挺拔了,整个人委顿了许多。他从来就不是那种很胖壮的人,因此一旦不再像以往那样神完气足、昂首挺胸,他的体态就佝偻下去,一如他消逝的豪气和斗志。
不过他也开始意识到妻子拖着有孕的身子干活儿有多不容易,于是,忏悔和同情交加之下,他忙不迭地前来帮忙了。矿井里的活儿一完事儿他就直接回家,而且晚上都待在家里,直到周五才耐不住开始往外跑,不过十点钟之前就能回,人也都没醉。
他总是自己做早饭。他起得早,所以有大把的时间,不像有些矿工那样,六点就要把老婆拽起来。他一般早上五点或者不到五点就醒了,然后立马就会起床下楼。孟若太太有时候睡不着觉,就躺在**干等着他走掉,觉得此时反而心安,好像他不在家的时候她才能真正歇一会儿。
他穿着件衬衣下了楼,手忙脚乱地套上下井穿的裤子。这裤子整个晚上都放在壁炉前烤着,暖烘烘的。壁炉里的火总是不熄,因为孟若太太时不时会来耙下火。一大早,屋子里首先传出的就是“梆梆梆”的声音,那是孟若拿着拨火棒跟碳耙在炉子里使劲敲打,把里面的余煤捣碎。炉架上早就放好了水壶,里面已经装满了,等火生起来以后就可以煮开。餐桌上摊着张报纸,上面整齐地摆着他的杯子和刀叉。除了吃的以外,孟若太太已经把一切都备好了。他做好早饭,沏上茶,用地毯堵上门缝,不让冷风吹进来,接着把火给烧旺了,然后就坐下来自在地花个把钟头享用早餐。他很能自得其乐:培根叉着在火上烤,滴下来的油都用面包接着,等培根烤得差不多了,就夹在厚厚的面包片里,用折刀一块块切着吃;茶则是倒进碟子里喝。家里人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因为他讨厌用叉子。那时候叉子还算是摩登货,普通老百姓很少用。他惯用的就是折刀。他就这么一个人边吃边喝。天气冷的时候,他一般都会坐在小板凳上,背靠着暖洋洋的壁炉,把吃的搁在壁炉的围栏上,杯子则放在壁炉上面。这时他还会看看前一天晚上的报纸,不过要费力地慢慢拼词汇,只能是读懂多少是多少。就算外面天光很亮,他也要把百叶窗拉下来,点上蜡烛,这是矿上的习惯。
六点差一刻的时候他站起身来,切下两片厚厚的涂着黄油的面包,放进白布背包里,再给自己的铁皮壶灌满茶水。在井下的时候他喜欢喝冷茶,糖和奶都不加。然后他脱下衬衫,换上井下穿的单衫。那是件厚绒布做的坎肩,领口低低的,袖子短得很,好像女式的衬衫。
他端着茶盏上楼给妻子,因为她正在生病,而他又刚巧想到应该照顾她。
“茶来了,小姑娘。”他说道。
“哦,不用啦。你知道我不喝茶。”她答道。
“赶紧都喝了,喝了再接着睡。”
她把茶接过来,端着抿了几口。这让他喜形于色。
“我敢以身家性命打赌,里面没放糖。”她说道。
“咦,明明放了一大块进去的。”他叫屈道。
“那就怪了。”她说,又喝了一口。
她的头发散披着,脸色娇憨动人。他就喜欢她这种含嗔带喜的样子。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就走了,连句招呼也不打。他平常最多只带两片涂黄油的面包下到井里,所以要是有个苹果或是橘子就算是美味了。每次见她备好一个给他带上,他总是满心欢喜。他给脖子系上围巾,穿上笨重的靴子,披上外套。那外衣的口袋很大,干粮袋跟水壶都装在里面。他就这样全副武装地走出去,把门在身后带上,却不上锁。早晨的空气清冷。他就喜欢这样一大早走着穿过田野。等他来到矿井口时,嘴里常常衔着根从树篱上折下的枝条,在井下的时候他能一整天来回咀嚼,让自己满口生津。他兴致勃勃的,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田野上一样。
后来,妻子的产期临近了,他也愈发忙碌起来,上班前总是记得笨手笨脚地扒炉灰,擦壁炉,打扫房间。这些都干完了以后,他扬扬得意地上了楼。
“一天的活儿我全搞定了。接下来你啥也不用干,尽管坐着看书就好了。”
这话让她又好气又好笑。
“你觉得饭会自己做好吗?”
“唉,我对做饭可一窍不通啊。”
“要是没饭吃你就通了。”
“嗯,你说通就通吧。”他说着就走了。
她下楼以后发现屋子里倒是挺整齐的,不过还是邋遢得很。要是不清扫得干干净净,她是没办法心安理得地去休息的,于是她拿着簸箕去后面的炉灰坑倒垃圾。窥伺在侧的柯克太太一瞧见她,就赶忙装作是要去自己的储煤室,这样就跟她碰上了。她隔着木头栅栏喊道:
“你还在忙活呀?”
“嗯。”孟若太太不以为然地说道,“还能闲着吗?”
“喂,瞧见霍斯了吗?”有人在马路对面喊道。原来是安东尼太太,一个黑头发的小个子女人,身上总是裹着件紧身的棕色丝绒外衣。
“没有。”孟若太太说道。
“哦,我正巴望他来呢,这不,手头还有一大堆衣服要洗。不过我刚才确实听见他的铃响了。”
“听!他在那头呢。”
两个女人往巷子另一头望去。在谷底坊的远端停着辆老式的双轮轻便马车,上面站着个男人,他弯着腰,身边都是一捆捆米黄色的物事。一堆女人正围着他,胳膊抬得高高的,有些人手里也抓着一捆捆的东西。安东尼太太自己的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染色的袜子。
“这个礼拜我织了十打。”她自豪地对孟若太太说道。
“啧啧啧,”孟若太太道,“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啊?”
“哦,”安东尼太太道,“挤挤就挤出来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挤的。”孟若太太道,“这么多袜子能卖多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那一个答道。
“这样啊,”孟若太太道,“要是为了两个半便士让我一天到晚坐在那儿织二十四只袜子,那我还不如饿死算了。”
“没这么严重吧,”安东尼太太道,“也就抽空织织而已。”
霍斯摇着铃过来了。女人们等在自家院子门口,胳膊上搭着织好的长袜。这是个粗俗不堪的家伙,巧言令色地哄着她们,讨起价来也会声色俱厉。孟若太太不屑一顾地走回院子里去。
女人们之间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要是其中一个想找隔壁的帮忙,就会把拨火棍捅进壁炉,猛敲后壁。因为两栋房子的壁炉是背靠背的,那一边的房子里就能听见很大的响动。有天早晨柯克太太正和着面做布丁,突然听见壁炉里传来砰砰的声音,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她赶忙冲到栅栏旁,手上还都是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