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002(第3页)
“反正,你们争来争去是没用的。”玛奇掀开额上的头发,粗野地站起身说。她一把抓起面包和茶壶,迈着大步到厨房里去了。
班福德呆呆地伸出手指抚一抚额头,又掠了掠头发,便转身上楼去了。
亨利绷着脸,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脸蛋和眼睛都似乎在燃烧。玛奇一会儿进来一会儿又出去,忙着收拾桌子。但是亨利鼓着一肚子气坐着不动。他一点儿不理她。她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原来的柔滑鲜艳的面色。可是她还是噘着嘴。她每次过来从桌上收拾东西,总要用她奇特的大眼睛瞥他一眼,主要是出于好奇心。瞧这个高个子、红脸蛋、正在生气的大孩子!他就是这么个孩子。他显得离她非常遥远,他的红脸蛋就像田野对面那家农庄房顶上红颜色的烟囱帽。现在她瞧他的时候,也是那么不带感情,那么疏远。
最后他站起来,带上枪,跨着大步到田野里去了。直到午餐时刻他才回来,脸上恨意未消,举止却很有礼貌。谁也没有讲什么正经话。他们带着固执的疏远态度,坐成一个三角形,每人守住桌子的一个角。下午他带着枪又出门了。天黑的时候他带回来一只兔子和一只鸽子。整晚他都没有出门,但是几乎没有开口。他火冒三丈,认为他受了侮辱。
班福德的眼睛是红肿的,她显然哭过。但是她的举止比以前更加疏远和高傲。当他偶尔讲一句什么话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听的样子,就像他是个流浪汉,或者那一类专门打扰别人的下等人。这使得他怒不可遏,气得蓝眼睛都变黑了。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仍然没有忘记用客客气气的语调。
在这样的气氛下,玛奇却如鱼得水,显得很活跃。她脸上带着淘气的微笑,显得很高兴的样子坐在两个敌手中间。这天晚上她连吃力地做着钩针活计时的样子也是踌躇满志的。
小伙子上床以后还听见两个女人在她们的房间里说着话,争论着。他从**坐起来,伸长了耳朵想听听她们说的是什么。但是距离太远了,他什么也听不清。不过,他还是能听出班福德说话时流水般的悲哀声调和玛奇深沉得多的声音。
夜晚宁静而寒冷。屋外,巨大的星星挂在松树梢头闪烁发亮。他侧耳细听,听见远处有只狐狸的尖嗥声和农庄上的狗狺狺的应答声。那都不是他想听见的声音。他想听两个女人的谈话。他蹑手蹑脚下了床,站到门前。还是只能听见原先那些声音。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拨开了门闩。他过了好久才轻轻地打开了房门。于是他偷偷地走到过道里。旧橡木地板踩在脚底下是冰凉的,而且咯吱咯吱响得要命。他小心翼翼地爬上唯一的一级楼梯,沿着墙壁向前走,一直走到她们的房间外。他在那里屏住气息仔细地倾听,班福德的声音说:“不,我简直受不了,要不了一个月,我就会死掉的。当然,你要的就是这个,这就是他的目的,把我送进坟墓。不,耐妮,你要是当真做出嫁给他这样的事来,你就绝对不能住在这里了。我受不了。我没法和他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噢!我闻见他衣服上的气味就要吐。他那张红脸盘真叫我恶心。他坐上桌子,我就吃不下饭。我真是个傻瓜,居然让他住下。无论什么人一辈子绝对不应该做一件好事,任何一件好事最后总是像飞镖一样飞回来,打到你自己的脸上。”
“好吧,反正他只剩下两天的假期了。”玛奇说。
“唉,谢天谢地。他走了就再也别想回这座房子来。他在这儿的时候我心里真难受。而且我什么都明白,我明白他只是在盘算从你身上可以搞到些什么好处。我明白这就是他的全部目的。他是个饭桶,不想干活,以为可以靠我们养活他。可是他休想让我养活他。假如你想做这样一个大傻瓜,那是你自己的事。过去他住在这里时,伯吉斯太太很了解他。那个老头从来没有办法让他正正经经地埋头干活。他一有机会就带着枪出去了,就跟他现在在这儿一样。什么活都不干,只知道打猎!唉,我最讨厌这个。你不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耐妮,你不知道。你要是嫁了他,他会搞得你像个大傻瓜。他会扔下你,害得你进退两难,他一定会走掉的,他要是没法从我们两人手里拿到贝利农庄的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休想走进这座房子。我知道最后会搞成什么局面。马上他就会以为他是我们俩人的主子。你看,现在他已经认为他是你的主子了。”
“可是他并不是呀。”耐妮说。
“反正他以为他是。他想要达到的就是这个目的:跑到这里来当主人。嗯,想想看!我们俩人搞到了这块地方,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讨厌的红脸盘小伙子,让一个臭长工来指挥我们,吓唬我们吗?噢,我们让他住下真是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本不应该降低我们的身份的。何况我当初为了不让当地人把我们拖到他们那样低的水平,还曾经和他们做过那么坚决的斗争呢。不,不能让他到这里来。到那时,你瞧——他要是搞不到这座农庄,就会跑回加拿大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去,就像他这辈子没有认识你一样。而你呢,就会完全被他毁了,被他当傻瓜耍。我心里明白,从今以后,我再也过不上安生日子了。”
“我们可以告诉他,叫他不要到这里来。我们可以那样告诉他。”玛奇说。
“不用你麻烦了。他走的时候由我去对他讲。我还有些别的话要对他讲哩。只要我还能说话,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为所欲为。噢,耐妮,你一向他屈服,他就会看不起你的。这个可恶的小畜牲就会看不起你。我一点不相信他。哪有猫儿不吃腥的?他太狡猾了,太狡猾了。他专横霸道,自私自利到了极点,冷酷得像块冰。他的全部打算就是要利用你。等你对他没有用处的时候,到那时我才可怜你呢。”
“我觉得他还不至于坏到那种地步。”玛奇说。
“那是因为他现在正在讨好你。不过,你要是经常和他在一起,就会发现的。啊,耐妮,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难过。”
“哦,反正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吉尔,亲爱的。”
“没关系?怎么没关系?从今以后,我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安宁了,再也享受不了片刻幸福了。不,耐妮……”班福德痛哭起来。
门外的小伙子听见那女人闷住的哽咽声,还听见玛奇轻柔、深沉而温存的声音。她正非常温柔体贴地安慰着那个哭泣的女人。
他的眼睛睁得那么圆那么大,似乎能看见整个夜色。他的耳朵几乎要从他的脑袋上掉下来了,他冻僵了。他偷偷爬回**,但是他觉得他的头顶好像要胀裂了似的。他坐卧不安,怎么也睡不着。他起了床,静悄悄地穿上衣服,又一次爬到楼上。女人们沉默了。他轻轻地下了楼,走到厨房里。
然后,他穿上靴子和外衣,拿上了枪。他并不是想离开农庄。不,他只是拿上了枪。他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走进十二月的寒夜里。空气是静止的,星儿闪着光。松树似乎耸立在空中,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悄悄地穿过篱笆,想猎到点什么东西。正在这时候,他想起了:他不能开枪,不然会吓着那两个女人。
于是他沿着金雀花树丛悄悄地游**着,穿过一片高大古老的冬青树,一直走到树林边上。他在那里绕过了篱笆,向黑暗里窥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能变成黑色,像只猫一样在黑暗里能看见东西。有一只猫头鹰正围着大橡树发出缓慢忧伤的啼叫。他握着枪悄悄地踱着,倾听着,守候着。
他站在树林边那些大橡树下,听见附近小山上的那家农民的狗忽然齐声狂吠起来,周围农庄上的狗被惊醒了,也用吠声呼应着。他突然觉得英国实在是块非常拥挤狭窄的地方,四周的景物在黑暗里也显得那么局促,夜里狗显得太多了,它们的吠叫声造成了一层声音的壁障,像连绵不断地交织成一片的英国篱笆,挡住了视线。他觉得那只狐狸一定跑不掉了。惹起这场喧闹的一定是那只狐狸。
对了,干吗不去守候那只狐狸呢?它一定要嗅到这边来的。小伙子下山向农庄走去。农庄旁有几棵松树,显得黑糊糊的一片。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小伙子走到长窝棚的角上蹲了下来。他知道狐狸会来的。他仿佛觉得在英国,在这个狗群齐吠、到处人声鼎沸的英国,在这个被无数幢小房子挤得满满的英国,这是最后一只狐狸了。
他坐了很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敞开的大门,一丝光线射在门上,似乎是从星星上掉下来的,或许是从天边照射过来的,有谁知道呢!他坐在一根搁在漆黑角落里的木头上,把枪放在膝盖上面。松树在噼啪地响。过了一会儿,谷仓里有只母鸡从鸡群栖息的支架上掉了下来,咯咯地惊叫起来,引起一阵**,惊动了他。他站起来仔细地窥视着,以为是一只老鼠惹出的事。但是他感觉得出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又坐了下来,把枪搁在膝盖上,两手捂在袖子里,免得冻僵了。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微微显得发白的敞开的大门。他仿佛在寒冷的空气里嗅到了活母鸡身上热烘烘的令人作呕的浓厚气味。
接着——一条黑影——大门里出现了一条悄悄溜过来的黑影子。他把全部眼力集中成小小的一点火花那么大。于是他看见了狐狸的黑影。狐狸肚皮贴着地面,正偷偷地爬进大门。它像蛇一样贴着地皮向前爬。小伙子对自己微微一笑,把枪举到肩上。他很清楚会发生什么事。他知道狐狸一定会到鸡合那扇堵着的门前去嗅一嗅。他知道它一定会在那里静静地趴一会儿,嗅嗅里面的母鸡,然后它会蹿到老谷仓的墙根下面逡巡徘徊,找机会溜进去。
鸡合的门开在一个小土坡上面。狐狸轻得像影子一样溜上土坡,蹲下用鼻子嗅着板壁。正在这时,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回**在这座老房子之间,整个夜晚似乎爆裂了。但是小伙子还在敏锐地观察着。狐狸在垂死时不住地舞动脚爪,小伙子连它的白肚皮都看清楚了。这时他才走上前去。
到处是骚乱。母鸡拍着翅膀咯咯地大叫,鸭子嘎嘎地喧闹,小马驹跳起身来狂暴地踢打。然而,狐狸已经斜躺在地上,在做最后的挣扎。小伙子俯下身去嗅着它的狐臭气味。
楼上传来了开窗的声音,然后玛奇喊起来:“谁呀?”
“是我,”亨利说:“是我开枪打了那只狐狸。”
“噢,天哪,你差点儿把我们都吓死了。”
“真的吗?我太抱歉,。”
“你怎么会起床的?”
“我听见狐狸在附近转悠。”
“你把它打死了吗?”
“是的。它在这儿。”小伙子在院里拎起那只还带着微温的死兽。
“你看得见吗?等一下。”他从口袋里取出手电筒,照在死狐狸身上。他是抓住尾巴提起它来的。玛奇在一片黑暗中只看见它火红色的皮毛、白肚皮、尖下巴下面的白毛和奇怪地耷拉下来的爪子。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它漂亮极了,”他说:“可以给你做个很好看的皮围脖。”
“我才不爱戴狐皮围脖呢。”她回答说。
“是吗?”他说完一下子关上了手电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