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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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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陆风又硬又冷,是从黎巴嫩那看不见的雪地上吹过来的。不过那面朝西南埃及方向的寺庙则沐在灿烂的冬日阳光中。他顺着弯弯曲曲的路向大海走下去时,能感到阳光的温暖和灿烂从画柱间流溢而出。但大海却隐匿难现,因为这满山遍野的树把大海挡住了,不过在沙沙作响的松林中依然能听到大海的涛声。邻近午后,天光渐变成金黄色。服侍爱茜斯[7]的女仆身着黄袍,仰视着斜向大海的陡峭山坡,坡上的橄榄林子在风中闪着银光,像水一样泼洒着。除了女神,只有她一个人了。冬日的午后,那看不见的海边上,阳光直射下来,溶满了岸边的山间。她朝着太阳走去,穿过地中海松林和常青的橡树林。在两道海湾之间林木覆盖的一小片地上矗立着那座寺庙。

路途并不远,很快她就站到石头上干枯的松树干之间,海水在脚下的石头间冲刷、回卷着。广阔的海面上冬日的阳光辉煌绚烂。海水则是黯淡的,几乎是靛蓝色的。蓝色的海水从岸边退去,卷起层层白浪来。风之手奇特地将海水刷出阴影来,却将山坡上的橄榄林刷出银色来。这时的海上没有船出海。

那三条船被拖到了小海湾的陡峭鹅卵石滩上,停在那座灰色的小塔旁。在鹅卵石滩的边上矗立着一道高墙,墙内围着一座花园儿,占了海湾里的小块儿平地,然后朝上沿着梯地直到陡峭的坡地都是花园。从那儿再往上一点儿,在另一道墙里,是低矮的白色别墅,孤孤单单的就像这海岸俯视着大海。而再往上,一直往上,在橄榄树和松树交界处,是岸边公路,始终保持高于那些通向海湾的溪谷。

一月份灿烂的阳光普照。或者说,什么都是这巨大太阳的一部分,大海的光芒、大海及其无比的孤独,都是太阳的一部分,亮得纯净无瑕。

黯淡的海水在**漾起伏,海水上方的石头上蹲着两个赤膊的奴隶,他们在给鸽子煺毛,准备做晚饭吃。他们刺透了一只活生生的蓝色鸽子的喉咙,让鸽子血滴进喘息着的大海中去,干活儿时出奇地聚精会神。他们这是在上演某种祭典,或者说是在进行某种妖术。庙里的女人身着黄衣白裙,孤独如一朵冬日的水仙花站在半岛上的松树间,那寺庙藏在松林中注视着这一切。

一只黑顶白身的鸽子,似一袭白精灵一般,忽地从黯淡的海面上逃出,迅速飞走,在风中斜了几斜,就上升着,蹿上天去,掠过松林,朝内陆盘旋而去,变成了天上的一个小白点儿。它逃跑了。那女祭司听到奴隶男孩在叫,是园子里的奴隶,十七岁左右。他看到鸽子盘旋着飞走了,气得朝天举起手臂。这年轻人愤怒地伸出自己**的手臂来,转过身,一气之下抓住那个女孩,握紧沾满鸽子血的手打她。女孩趴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无助地浑身发抖。女主人看着他们。看着看着,她发现了另一个旁观者,是个陌生人。那陌生人戴着宽边帽子,帽檐低垂,身着一件样式简陋的灰大衣,下巴上留着黑黑的胡子。他站在石头堤道上,那正是半岛上通往寺庙的咽喉。他的深灰色大衣在风中飘起,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在石头上,如一朵白黄相间的水仙花儿,那是因为她上身着黄色的毛披风,披风下露出那件白色亚麻布的长衫。他们二人都在看着那两个奴隶。

那男孩突然住手不打那个女孩了。他弯下腰去,触摸她,试图让她说话。可她却纹丝不动地趴着,脸贴在光滑的石头上。他用双臂将她抱起,可她却重又滑到地上去,像个死人,可比任何死人滑得都快。那男孩儿拼命地抓住她的臀部,将她搂向自己,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她的身子僵着,只有肩膀还在抗争着。他想都不想,用力将她扭过来,双手伸到她的**去要把腿分开。一时间,他凭着一个男孩第一次的冲动,盲目疯狂地扑在她身上。他那年轻的**身体在她身上疯狂地疾速颤动了一阵子,然后停住了,如死人一般。

良久,他恐惧地抬眼看看。他四下里扫了一眼,缓缓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腰间的破布片子。他看到了这个陌生人,然后又看到远处石头上站立着的爱茜斯的女人,是他的女主人。看到她,他整个身体吓得蜷缩了,随后,他变得十分卑躬屈膝,拐拐达达地朝门口走去。

那女孩坐起来,看着他离去。看到他的身影消失了,她也朝四下里看看,看到了这陌生人和女祭司。随后她阴郁地转身走开,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径直朝那四只死鸽子和石头上的刀走过去。她开始煺那些短毛茬儿,羽毛在空中飘舞起来像灰尘一样。

女祭司转身走开。奴隶!让那个旁观者看他们吧,她对此不感兴趣。她又缓缓地穿过松林,朝半岛中空地上的寺庙走去,它正沐在阳光里。这座小庙是座木建筑,刷成粉、白和蓝色,前脸儿矗立着四根木头柱子,像四根根茎通向顶上膨胀的埃及莲花[8]花蕾,支撑着屋顶和屋檐下外中楣上绽放着的尖尖的莲花瓣。柱子前的台子下有两磴低矮的石阶,柱子后的厅开着门。厅里建有一座矮矮的石头祭坛,石穴中残留着灰烬,末端的石槽里残留着黑色的血迹。

她对这座庙了如指掌,因为这是她花自己的钱修建起来的,照管它有七年之久了。它矗立在空地中,粉白相间,由墨绿的橡树作衬,看上去活像一朵花儿。午后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柱子的底座了。

她缓缓地进来,穿过庙堂朝黯淡的内室走去,屋里点着油灯,油里搀了香料。她像往常一样关上门,朝女神面前的火钵里扔了几粒香,随后坐在女神面前,在黑暗中坐下沉思,进入女神的梦中。

是爱茜斯,但不是当了赫鲁斯之母的爱茜斯[9]。是那个哀伤的爱茜斯,那个寻夫的爱茜斯。那大理石上画着的女神扬起脸来,一条腿蹚开轻飘的袍子,一副寻夫的哀伤苦相。她是在寻找死去的奥斯里斯的碎片,他死后被割成碎片抛撒,撒遍了广袤的世界。她必须找到他的手和脚,他的心脏,大腿,头,腹,她一定要把他重新拼起来,张开臂膀将他重新拼起来的身体抱住,直到他的身体重新变得温暖起来,唤醒它的生命,从而他也能拥抱她并能够滋润她的子宫。多少年,寻找的狂热和痛苦一直在继续,狂得奇特,苦得奇特。她扯着嗓门叫着,她空洞的目光在审视自己寻找的狂喜,审视着轻薄的罩衫下自己花蕾一般的小腹上娇小的肚脐,不停地在寻找中追问,追问自己。多少年过去了,她一点一点地寻找他,心脏,头颅,四肢和身体都找到了。但她就是找不到那最后的真实,那是他最终的线索,只有它才能真正将他交还给她。因为她爱茜斯属于那微妙的莲花,即隐匿的含苞待放的子宫,等待对方来触动──等待着男性奥斯里斯腰腹[10]处流溢出阳光来照射。

这女人从二十岁上开始一连七年为之祈祷的就是这个神话,现在她都二十七岁了。在这之前,她小时候住在世界上各个地方,住在罗马、伊弗瑟斯[11]和埃及。她父亲曾是安东尼手下的将领和同志,和安东尼一起作战。恺撒被杀时他是站在安东尼一边的,一直坚持到最后的耻辱日。在罗马失宠后他又来到亚洲,在黎巴嫩那边的山区遇害。他的遗孀眼看着没有希望得到奥克塔维斯的青睐,就携带十九岁待字闺中的漂亮女儿隐居到黎巴嫩的海岸边。

髫龄时期,这女孩儿就认识恺撒了,他那副鹰一样贪婪掠夺的样子让她害怕。金发的安东尼[12]经常和她坐在一起跟他讲哲学和神,安东尼身材赫然,浑身洋溢着男子气。总角之年始就迷上了神,尽管他嘲弄他们,还故作忘记了他们。不过他对她说:

“我为你向维纳斯祭了两只鸽子[13],我怕你没什么献给这位甜美的女神。小心点儿,别得罪她。怎么,你这朵花儿为什么心里这么冷?难道从来就没有一线阳光照亮你的内心吗?哎,过来,当太阳俯身来抚慰一个少女时,这少女应该向太阳绽放。”

安东尼俯视着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向她透着笑意,她沐浴在他的光辉之中。她感受到了他那男性美的光芒,他的爱沐浴着她的全身。但是,正如他所说的那样:无论他的光芒怎样流淌,她的子宫之花终归是凉的,几乎是冷的,像冰霜阴影中的花蕾。所以,安东尼尽管爱着她,但出于对她父亲的敬重,还是离她而去。

情况一直如此。她见过许多男人,老的少的都有。但总的来说他喜欢年纪大一点儿的,因为他们说话沉稳,显得诚恳,而且不需要她像花儿一样冲他们的男性阳光绽放。有一回问一位哲学家:“所有的女人都是为男人生的吗?”那老人缓慢地回答道:

“很少有女人会等待再生的男人。你知道的,莲花是不会对太阳的所有光和热做出反应的。她将自己黯淡的头藏进深处,决不挣脱出来。直到夜间某个隐秘的太阳被杀死了、不再闪耀了,便在隐秘的紫色背景下的繁星中升起,像紫罗兰一样,在黑夜里放射出稀有的紫光。莲花便在这时躁动起来,似乎是迎接这紫光的抚慰,穿过如水的光芒向上升起来,抬起自己垂着的头以其他花儿不可比拟的姿态怒放开来。莲花放射出自己耀眼的祝福之光,以别的花儿不可比拟的姿态,在死后默默重新升起的暗紫色太阳那如水的光芒穿刺下展示出自己柔媚金色的深层。但对安东尼这样倏忽即逝炫耀的金色阳光和恺撒那种权力的冰冷阳光,莲花是不会躁动的,永远不会。他们只能将花蕾撕开。啊,让我告诉你吧,等待那再生的人,等待花蕾的躁动。”

于是她等待着。在罗马时代,所有的男人都是士兵或政客,表面上英武逼人、光彩夺目,可内心里却下作,乏善可陈。罗马和埃及一样独独剩下她没有动心。她是个独善其身的女人,决不会被表面上的光彩所俘虏,也不会理性地结婚。她要等待莲花的躁动。

到了埃及,她遇上了爱茜斯,明白了她的神秘之处。她把爱茜斯带到了西顿岸边住在一起,跟她一起在神秘中寻找她丈夫。而爱管事的母亲则游刃有余地控制着这小小的庄园和奴隶们。

这女人从沉思中清醒,起来向爱茜斯做最后的简单礼拜,然后给油灯加了油,便离开了祭坛,锁上了门。外面的世界中,夕阳西下,阳光在“沙沙”作响的树林间凉了下来。尽管风势在减弱,林子里依旧“沙沙”作响。

一个头戴宽边黑帽的陌生人从寺庙角落里的台阶上站起身来,在风中摘下了帽子。他脸庞黝黑,下巴上蓄着尖长的胡子。

“哦,夫人,我能在谁家落个脚?”他冲那身着黄色披风站在一根绘着粉的和白的图案的柱子旁的女人说,女人比她高站了一层台阶。她脸型狭长,脸色苍白,暗黄的头发上罩着薄薄的金丝网。她垂首看看这流浪汉,表情漠然。这眼神就像看她的奴隶似的。

“干吗从路上下来了?”

“我发现这庙像岸边上一朵苍白的莲花,就想在这片树林里歇歇,不知道夫人让不让。”

“她是寻觅中的爱茜斯。”她回答他道。

“女神了不起。”他说。

她仍旧疑虑地看着他。那人黑亮的眼睛里分明透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尽管他瘦削的脸上一脸的沧桑。那流浪者猜透了她的疑虑,便调侃她。

“站在台阶上,”她说:“会有个奴隶带你去找落脚的地方。”

“埃及女神是慷慨的。”

她走下了隆起的半岛上的石子路,她脚上穿着镀金的便鞋。白衣下露出的她那双玉足很美,而黄色披风上长着一头金发的头垂着,似乎思绪万千。这是个为自己的梦所缠绕的女人。这个男人莞尔一笑,笑得有点儿苦涩,又坐到台阶上等着,在寒冷的暮色中裹紧了自己的披风。

良久,终于有个奴隶出现了,也是一身灰衣。

“想在我们夫人这里找个歇脚的地方?”他傲慢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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