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4页)
日子一周周地过去,她在一种模糊不清可又心满意足的心境下过着。有时,她也觉得不安,感觉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权利。她没有自己的权利,她被什么其他的魔力所控制。有时,瞬间她也会害怕,惊恐,但那时那些印第安人会过来和她坐着,就用他们那种沉默的存在,他们沉默的,无性的,强有力的肉体存在来播撒他们隐匿的魔力。只要他们坐在那儿,他们似乎就夺去了她的意志力,使她处在丧失意志的状态,对自己的牺牲漠不关心。而且,那个年轻人会给她拿来甜饮料,通常是那种相同的让人呕吐的饮料,但有时也有其他种类的。那些饮料喝下去后,她沉重的四肢就会充满了怠倦,她的感觉似乎都飘在了空中,倾听着,听取着。他们还给她带来了一只小母狗,她叫它弗洛拉。有一次,在她催眠状态的感觉下,她觉得她听到了小狗怀胎,用它小小的子宫,就要添丁了。另有一天,她能听到地球自转的巨大声响,就像一支巨大的弓弦在嗖嗖作响。
但是,当白天越来越短,天气冷起来的时候,在她觉得冷的时候,她的意志力就会突然恢复,就会有一种走出去,离开这儿的渴望。于是就一再和那个年轻人说,她想出去。
就这样,有一天,他们让她爬到那个大房子的屋顶,从那儿可以俯视广场。那天是舞蹈的大日子,但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跳舞,妇女怀抱宝宝,站在自家的门道里,望着。对面,在广场的另一头,还有一小群人在另一个大房子前,色彩艳丽地待在一楼的屋顶平台,在二层楼一个个洞开的门口前。透过洞开的门口,她能看到黑暗中火光闪闪,头上戴着黑黄红羽毛头饰的祭司,身着黑红黄三色的长袍样的毛毯,毛毯还加了长长的绿穗子,在那儿转来转去。在浓厚的印第安人的沉默中,一面大鼓缓缓地有规律地击打着,楼底下的人群在等待着。
然后,一面鼓开始了高声击打,接着,爆出了男人低沉有力的歌唱声,一种沉重、野蛮的音乐,像永恒的森林中轰鸣的野风,众多成年男人齐声唱着,像风一样,舞蹈的长队列也从大房子底下步出。男人舞者**着金铜色的身体,黑发飘飘,手臂上是束束红黄两色的羽毛,下着白粗呢褶裥短裙,腰上围着红黑绿三色刺绣的沉甸甸的腰带,个个前倾着身子,全神贯注地跺着脚,单调地踩着点儿,狐狸皮悬挂在他们的后腰带上,从狐狸鼻子上挂住,随着舞者的摇摆,美丽的狐狸皮奢侈地摆动着,狐狸皮尾巴在人后脚跟扭动着。每个男人后面都有一个女人,她们戴着一种奇妙的用羽毛和贝壳精心制作的头饰,身着黑色短款束腰外衣,直直地移动着,手里秉着束束羽毛,手腕随节奏起伏,**的双脚灵巧地踏着地。
就像这样,舞蹈的长队列从对面的大房子下展开。而从她待着的大房子里,飘出一种奇怪的焚香味儿,沉默中一阵奇异的紧张,接着,迸发出男人的应唱,那是非人的歌声,长长的舞蹈队列应声展开。
持续了整整一天,那连续不断的鼓声,那种男性瓮声瓮气的歌声,暴风雨般的吼叫,那些男人踩踏着地面的强有力的金铜色双腿,那后面的狐狸皮永远在摆动,秋日的阳光从蓝蓝的天空洒向男男女女河川般的黑发,那静默无声的山谷,那远处的岩壁,那纯净天空下的可怕的巨大群山,积雪闪得白花花一片。
她几小时几小时地看着,入了迷,像是麻醉了。在所有这一切的可怕的持续中,在那鼓声阵阵,冲天的低沉原始的男性歌声里,在那狐狸尾巴下男人舞者无止境的踩踏中,身着黑色束腰外衣的小鸟般直立的女人走着的沉重舞步里,她似乎真的感觉到了自己的死亡,她自己已经被抹去了。似乎她要在生命的大地被再一次抹去。在那些看似单调的全神贯注的女人头上高耸的头饰符号中,她好像又一次读到了“弥尼,弥尼,提克勒,乌法珥新”[7]。她强烈的个人化的女性气质和独特的个体要被再次抹除,而那些伟大的原始符号将再次高耸在跌落了个体独立的女性身上。她高等白种女人的敏锐和微微颤动的不安的个人意识就要再次被毁灭,女性气质就要再次被扔进不带个人色彩的性别和**的巨流。奇怪的是,她似乎有超人的洞察力,看到了那出极大的有备而来的献祭。她在极度痛苦的恍惚之中回到了她的小屋。
这以后,只要她在夜晚听到鼓声,听到男人围着鼓发出的那种高涨的怪怪的野蛮歌声,就一定万分痛苦;那些男人就像野人对着月亮和消逝的太阳嚎叫,那是他们看不见的神。那可说是暗自得意的土狼呜咽的哭喊,是狐狸欢腾的叫声,是狼的遥远野性的欢腾和令人沮丧的嚎叫,也是美洲狮痛苦折磨人的尖叫,那体现的是一种古老的凶**性人种的执拗,他们跌落了柔性,永远不变地凶猛。
有时,黄昏后她会爬上高屋顶,看一群模模糊糊的年轻男人围着鼓唱歌,就在广场那边的桥上,整小时整小时地唱。有时还会有篝火,火光中男人穿着白衬衣,或是**着身体,只着缠腰布,像幽灵一样跳着舞,踩着点儿,在黑暗寒冷的天气里,一小时接一小时地跳着,火光中像火鸡一样永远在跳着,跺着,要不就是停下蜷在地上歇会儿,随手裹上毛毯。
“为什么你们都用一种颜色的衣物?”她问那个印第安青年。“为什么你们的白衬衣外面都印有红黄黑三色?而女人都是黑束腰外套?”
他奇怪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脸上隐隐现出躲躲闪闪的微笑,微笑后面有些微奇怪的恶意。
“因为我们男人是火和白昼,而我们的女人是夜晚星辰之间的空地。”他说。
“女人连星星都不是吗?”她问道。
“不是,我们说她们是星辰间的空白,保持星辰间的彼此分离。”
他有些古怪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又碰到了他那嘲笑的眼神。
“白人,”他说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就像孩子,总和玩具在一起。我们懂得太阳,我们也懂得月亮。而且,我们说,当一个白种女人为我们的神牺牲自己的时候,我们的神就会开始重新赢得这个世界,白种人的神就会跌得粉碎。”
“她怎么牺牲自己?”她飞快地问。
而他呢,也同样飞快地掩饰,用他微妙的微笑来掩饰。
“她牺牲她自己的神,信奉我们的神,我是这个意思。”他安抚她说。
但她疑虑未消,她的心凉了,为恐惧和某种必然而剧痛。
“那个太阳在天空的一头活动,”他接着说道:“月亮是在另一头活动。而男人始终要使那个太阳在天空的他这一边感到高兴,女人则要始终让月亮在天空她的那一边保持安宁。女人始终要起这个作用。但是天上这个太阳从来就进不去月宫,而月亮也从来不能进入太阳之所。所以,女人就请求月亮进入她的洞穴,进到她身体里。于是男人呢,男人就可以提取这个太阳的能量,一直到他拥有太阳的能量。这是男人始终要做的。到那时,什么时候男人得到了一个女人,太阳就得以进入月亮的洞穴,这也就是世界万物的开端。”
她听着,紧紧盯着他,就像一个敌对者盯着对手在说些双重意思的话。
“那么,”她说:“为什么你们印第安人不是白种人的主人呢?”
“因为,”他说:“印第安人衰落了,失去了他们对太阳的权力,于是白人偷走了太阳。但是他们不能保有他——他们不懂得如何保有。他们得到了他,但是不懂得如何与他相处,就像一个小男孩儿捉住一头大灰熊,杀不了它,也逃不掉。等他想逃开了,灰熊倒把捉住它的男孩儿吃了。白种男人不知道要怎样与太阳相处,白种女人也不知道要怎样去与月亮相处。那月亮,她对白种女人来了气,就像一头被人杀了幼崽儿的美洲狮。月亮咬住了白种女人——咬这里面。”他压压自己的肋部。“那月亮,她待在一个白种女人的洞穴里很生气,印第安人能看到这点。所以很快,”他又说道:“印第安女人要重新得到月亮,同时要在她们的居所保有她的安宁。而印第安男人要获得太阳,他们的力量将覆盖全世界。白种男人不懂得太阳是什么,他们永远都不会懂。”
他沉入了一种奇怪的欣喜的沉默。
“可是,”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为什么那么恨我们?为什么你们要恨我?”
他很快望了她一眼,微笑着,脸上露出让人吃惊的光辉。
“不,我们不仇恨。”他轻声说道,眼睛望着她,奇怪地闪闪发光。
“你们仇恨——”她落寞又绝望地说道。
一阵沉默后,他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