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我的英格兰02(第4页)
他时来时去,而她则泰然处之。后来,大战爆发了。他这人不会堕落,他就是不会**,他骨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就是他要豁出去变坏也坏不起来。
所以当战争爆发时,他完全本能地反对打仗。他压根儿就不想战胜什么外国人或替他们收尸。他头脑里就没有什么大英帝国的概念,大英的统治对他来说纯粹是个笑话。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纯种,可当他是一个真正的自我时,他决不因为自己是英国人就好斗,就像一朵玫瑰决不因为自己美就咄咄逼人一样。
他不想抬高英国贬低德国,对他来说,德国与英国的区别不是好与坏的区别。他们之间的不同只在于他们是蓝色的浮萍还是红的、白的灌木花。只是不同而已,是野猪与野熊之间的区别。辨别一个人是好是坏要看他的本质,而不是看他的国籍。
艾格伯特有着良好的教养,这是他天然领悟能力的部分。把一个民族看作是一个整体来仇恨,这对他来说简直是违反天性的事。有些人让他喜欢,有人他则不喜欢,至于说大众嘛,他可是一无所知。有些作法他不喜欢,有些对他来说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但对大多数作法他没有特殊的感受。
当然,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纯粹本性,要避免自己的感情被大众的感情所左右。他的感情是他自己的,他的认识方法也是他自己的,他决不情愿违背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认识方法。乌合之众希望你降低自己的感知和自我去随大流,难道因为他们希望你这样你就这样吗?
毫无疑问,艾格伯特感受的微妙之处正是他岳父苦心孤诣的所在,甚至他岳父的内心活动更激烈些。这两个男人尽管有所不同,但他们是两个真正的英国人,他们的本性是一样的。
葛德弗雷·马歇要思考一下这个世界了。德国要侵略,可英国人的观念则是自由与“和平攻势”——工业化。即便对军事和工业的选择是对两个罪恶的选择,这老头子当然要选择后者,他的灵魂无法容忍强权。
而艾格伯特干脆不去思考这个世界。他甚至干脆不去选择什么德国军国主义或英国工业主义,哪个都不要。至于暴行,他蔑视施暴者,认为那在罪犯里都算等而下之者。其实,对于犯罪,就没有什么民族的标准。
可是,战争!战争!仅仅是战争!既不是对的也不是错的,只是战争而已。他应该征战吗?他应该献身于战争吗?这个问题一连几个星期在他脑子里打转,这倒不是他认为英国是对的而德国是错的。也许德国是错的,不过他拒绝做出选择。倒不是他受到什么煽动,不,这不过是场——战争。
让他想不通的是,他要置身于别人的权力之下,置身于一个民主国家军队里乌合之众的精神统治之下。他应该献身于此吗?难道要他脱胎换骨,献身于某种精神上低于自己的东西吗?难道他应该献身于一种低级统治的力量吗?应该吗?他应该背叛自己吗?
他就要把自己置身于比自己低劣的力量统治之下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他要服从于他人。他将被那些没有正规军衔的小老百姓和群氓甚至有正规军衔的军官群氓指挥来指挥去。他,一个生来自由并在自由中长大的人,应该这样吗?
他去问妻子:“温妮弗莱德,我要去参战吗?”
她沉默了。她从本性上说也是坚决反战的。在一种巨大的反感驱使下她说:
“你有仨孩子要养活,不知你想过没有。”
这时战争刚刚开始三个月,可人们按照老习惯总觉得战争还没开始。
“当然想过,不过我去参战对她们来说并没什么影响。我每天至少挣一个先令呢。”
“我觉得你最好对爸爸讲讲这事。”她闷闷不乐地说。
艾格伯特跟岳父谈了,这老头子满肚子意见。
“我说,”他有点酸楚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大的善事。”
艾格伯特立即就参军了,当了一名列兵,被编入轻炮兵团。
温妮弗莱德现在对他有了一种义务:妻子对一个为世界尽义务的丈夫尽义务。她还爱他。只要凡夫俗子间的爱还在延续,她就会永远爱他。不过,她是在尽义务。当他身穿咔叽服作为一个士兵回来时,她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委身于他,这是她的义务。不过,她再也不会屈从于他的**了。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永远地,甚至她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又回到军营中去了,当个新式的兵让他很不习惯。穿着一身又厚又紧恼人的咔叽服,他那敏感的躯体被消灭了,如同死了一般。
在军营里那种丑恶的亲密气氛中,他那完美的情感干脆被贬低了。不过,他既然这样选择了,他就得接受这现实。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承认自己堕落的丑恶表情。
报春花开了,流苏般的花缨挂满了榛木丛。温妮弗莱德到克罗克汉来了。她感到,艾格伯特大部分时间里都囚在军营里,她该跟他和解。乔伊斯在伦敦受了八九个月的罪,回来了。一看到花园和公地,她可高兴坏了。她的腿还瘸,仍用铁板固定着,不过她使劲儿一拐一拐地走路,还挺有活力。
艾格伯特回来过周末了。他穿着粗粗的厚黄咔叽服,打着裹腿,戴着那顶讨厌的帽子。这还不算,他看上去才可怕呢。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嘴角上略带一丝苦笑,好像他吃喝过量,或者,他的血变得有点不干净了似的。军营生活使他健壮了,却变丑了。他不适合过这种生活。
温妮弗莱德心怀些许尽义务和献身的热情等待着他,她自愿献身于作为战士的他,而不是作为一个人的他。这让他内心感到更丑恶。周末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让他回忆起了军营和军营里的生活,甚至看到那可憎的咔叽布裹腿对他也是个折磨。他感到这身可恶的衣服似乎进到自己的血肉中去了,给自己的血中掺了砂子、污染了它。温妮弗莱德则欣然为当兵的而不是为男人献身。孩子们跑来跑去,玩着,叫着,那娇嗔的样子是家有保姆和家庭教师的有教养之家的做派。可乔伊斯的腿瘸了啊!从军营中回来,一切对他说来都变得不真实了。这儿的一切只能让他生气。于是,星期一一大早他就走了,高高兴兴地回到军营里那真实和平庸的气氛中去了。
温妮弗莱德决不要在村舍中再见到他,他们只在伦敦见面,在那里过世俗生活。有时朋友们在乡间宅子里逗留时,艾格伯特会独自回到克罗克汉,并在园子里干会儿活儿。这年夏天,园子里蓝色的牛舌草和大红罂粟盛开了,毛蕊花儿那轻柔的花缨在空中飞扬——他喜欢毛蕊花儿,伴着猫头鹰的叫声,冬忍散发出的香气就像一阵阵记忆。他和朋友们及温妮弗莱德的姐妹们坐在火塘边唱着歌谣。他穿上了单薄的平民衣服,于是他的魅力、他的俊秀和躯体的柔韧线条又焕发出了光彩。但温妮弗莱德不在场。
夏末时节,他去弗兰德斯[11]真正参战了。他似乎早已脱离了生活,超越了苍白的人生。他已经难以记起他的生活了,就像一个准备从高处往下跳的人那样,他只盯住要落脚的地方。
两个月中他受了两次轻伤,这点伤不足以让他离开火线。把敌军打退了,他们也撤了下来。他是殿后的,管着三挺机关炮。整个国家都是愉快的,战争并未使之消沉,只是气氛沉闷,等待着死亡。他参加的那场战斗是微不足道的一次。
机关炮都安置在一座村庄外浓荫覆盖的小山包上。间或会传来清脆的步枪声,说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打来的。远处还响着炮弹的爆炸声。这个下午天气寒冷,像冬天一样。
一个中尉站在梯子上的一块小铁平台上瞭望,报告目标,用他那尖尖的声音机械地喊叫着。空中回响起尖厉的命令声,先喊预备数,然后叫声“放!”炮弹放了出去,活塞弹了回来,随后是山响的爆炸声,空中聚起了一道薄薄的烟雾;接着,另外两门炮也响了,随之是一阵寂静。当官的也不太清楚敌方的位置。山下那一片浓密的栗树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远处响着沉重的炮声,不过那炮声太远了,足以让人产生安全感。
两边的荆豆丛幽深幽深的,只闪现着几朵黄花儿。静谧中,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些景物。他只穿着衬衫,寒气已袭上了双臂。他的衬衫肩头处又破了,露出了肉。他又脏又邋遢,不过面容还算安详。意识中很多东西流走了,直到我们不会再思想为止。
在他鼻子尖底下,一条大路从深深的草丛和荆豆丛中穿过。他看到了那条灰蒙蒙发白的路和路上深深的坑洼,兵团的人马就歇息于此地。现在,万籁俱寂;有声音,但那来自外界,他这块地方仍然静谧、凉飕飕的。远处树林间的白色教堂只能说像在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