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我的英格兰02(第3页)
“好啦,亲爱的温妮,最好送乔伊斯到伦敦的私人小医院去,在那儿她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当然,她的腿可能会出岔子,说不定她会失去这条腿的。你觉得呢,亲爱的?你同意我们送她去城里吗?她在那儿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
“哦,爸爸,为了她,让我怎么着都行。这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会的,温妮,好孩子。可惜的是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天。真不知道温医生都干了些什么。很明显,这孩子弄不好会失去一条腿的。好啦,你把一切都准备好,我们明天就带她进城。我向丹里家订一部大车,让车子十点钟过来等我们。艾格伯特,你马上给杰克逊医生发个电报,他的医院是个儿童外科护理医院,离贝克街不远,我敢说,乔伊斯在那儿会好起来的。”
“噢,爸爸,我自个儿不能照顾她吗?”
“啊,亲爱的,要想让她得到良好的治疗,最好是在医院,那儿有X光照射和电疗什么的,需要什么有什么。”
“那将花一大笔钱——”温妮弗莱德说。
“孩子的腿,甚至生命都有危险,还什么钱不钱的,少说这个。”老头儿不耐烦了。
就这样,一辆大汽车载着他们几个人慢慢地驶离克罗克汉。可怜的乔伊斯躺在一张**,母亲守在她头边上,外公坐在她脚头,这粗壮的老头儿蓄着短短的花白连鬓胡子,戴着顶礼帽,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车子把可怜巴巴的艾格伯特甩在身后,他连顶帽子都没戴。他的任务是锁上门走人,第二天送家里其他人坐火车回城里。
接下来的日子真是既晦气又让人痛苦。这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她遭了多少罪呀。在那家医院的苦日子跟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就是这痛苦的六个星期,永远改变了温妮弗莱德的灵魂。她坐在这可怜的孩子床边,孩子正受着疼痛的折磨。更可怕的是,这种时髦的治疗带来的仍是痛苦。温妮弗莱德感到她的心死了、冷了,她的小乔伊斯,纤弱、勇敢、美丽的小乔伊斯多么像一朵柔弱、苍白的小花儿呀!啊,可她,温妮弗莱德怎么变得那么可恶,怎么那么心不在焉、那么耽于声色呢!
“让我的心死了吧!让我这颗女人的心死了吧!主啊,让我的心死了,救救我的孩子吧。让我的心从世界上、从我的肉体中消失吧。啊,毁掉我这颗任性的心吧,让这颗骄傲的心儿死去,让它死了吧!”
她就这样在孩子的床前祈祷着。就像心头插着七把剑的悲伤的圣母[8],她那颗充满骄傲和**的心渐渐死去了,淌着血,它死了,还滴着血。她求救于教会,想从那儿得到慰藉。她求助于耶稣和圣母,但更多的是求助于伟大而不朽的罗马天主教。她投到了教会的麾下。尽管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在精神上她死了,她那颗骄傲、为**和欲望所占据的心淌着血死去了,她的灵魂属于她的教堂,她的躯体属于做母亲的职责。
可她并没有尽妻子的职责。作为一个妻子,她并没有妻子的责任感,只有对那个男人的怨怼——她从这个男人那儿懂得了什么是令人神魂颠倒的肉欲。她纯粹是个“悲伤的圣母”,对丈夫,她的心紧锁着,就像一座坟茔。
艾格伯特来看望孩子了。可温妮弗莱德坐着不为所动,似乎她就是他那大丈夫气和为父尊严的坟墓。温妮弗莱德可真可怜,她还年轻、健壮、美丽,就像田野里的一朵鲜花儿,可奇怪的是,她那美丽、气色很好的脸庞竟是那么阴郁,她强健、充满活力的身躯竟是那么平稳。她,是个修女!不,不是。可是她的心灵之门却在他面前关闭了。渐渐地关闭,随着一声震响,永远地把他关在了门外。她用不着去修道院,她在意志上已经是个修女了。
这孩子躺在她年轻的父母中间,纤细得就像枕头上的一丝棉线。孩子苍白的小脸儿上露出强忍着疼痛的表情。他受不了了,简直难以忍受。他转过身去了,除了转过身去他再也没什么别的法子了。他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转悠着。他仍然是迷人的,仍然令人神往,但他却紧蹙着双眉,好像被一把斧头砍了一下,正砍中他的身躯,永远留下一个印记。
孩子的腿算是保住了,可她的膝盖却僵了。现在让人担心的是,她的小腿不是萎缩了就是停止生长了。必须长期不断地给她进行按摩理疗,就是孩子出院后也要天天进行治疗。这笔费用就由孩子的外公来负担了。
艾格伯特现在没个真正的家。温妮弗莱德、孩子们和保姆寸步不离那座伦敦的小公寓。可他在那儿住不下去,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村舍锁门了,要么就借给朋友住。他有时去自己的花园儿里修整一番,让那里保持整洁。夜里,守着这些空房间,他感到心境很坏。一种挫折和徒劳感就像一条蠕动着的蛇,一点点地蚕食着他的心。徒劳、徒劳,这条可怕的沼地毒素钻进了他的血管,把他杀死了。
白天,当他默默地在园子里干活时,他想听到一个声音。可是,没有声音,温妮弗莱德的声音并没有从黑暗的村舍里传出来,孩子们的声音也没有从远处的田野上传来,没有从附近传来。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这块土地上弥漫着的沼泽毒气。就这样,他白天发疯般地干活儿,晚上生着火,独自做点吃的。
他茕茕孑立,一个人打扫村舍,一个人铺床铺,不过他不会自己缝补衣服。干活儿时他的衬衫肩头撕破了个口子,肩头的肉**了出来,那块**着的皮肉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和雨点的敲打。他会再一次放眼朝公地上望去,那儿不再有黑黝黝的荆豆丛,荆豆凋谢了,开始结籽了,那些红石楠正绽开点点粉红,真像祭奠时喷洒的鲜血。
他的心又回头寻觅那古老、野性的地灵,意欲寻找古老的神明,寻找那古远但已逝去的**——那种勇猛的冷血蛇的**——它们嘶嘶作响着从他身边掠过,寻找那血溅祭坛的神话,寻找这里原始人所有逝去的、剧烈的感受,他们的**仍在空气中沸腾,这沸腾的**可上溯到罗马人来到这儿以前好久的年月呢。逝去的、冥冥的**在空气中沸腾着,那些看不见的蛇。
他脸上浮现出一层奇怪、茫然但又颇为刻毒的表情,他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忽然,他觉得他必须飞身跃上自行车到——到哪儿都行,随便什么地方,只要离开这儿就行。他要跟妈妈在老家待上几天。像任何母亲一样,妈妈爱他、疼他。可是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略带茫然的苦笑。就带着这种苦笑,他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愁苦的母亲。无论跟什么告别,他都是这个样子。
总是转来转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朋友这儿到另一个朋友那儿,与同情告别。当同情像一只温柔的手向他伸过来时,他立即转身走开,本能地,就像一条不害人的蛇那样,转身、转身,从伸过来的手下转开去,他必须这样。有时他也会走回到温妮弗莱德身旁。
他现在让她感到害怕,好像他是在**她一样。她把自己献给了孩子和教堂。乔伊斯又一次站起来了,不过,可惜的是,她的腿瘸了,用铁板支撑着,还得拄拐杖才行。真邪门儿,她怎么变成了一个这样颀长、苍白、野性的小东西?痛苦不仅没有让她变得温顺听话,反倒让她生出了一股子野气、一股子近乎狂暴了的脾气。她才七岁,瘦长苍白,但决不乖巧。她的金黄头发颜色开始变深了,她要面对长久的痛苦,心里要长久地承受瘸子这个记号。
这烙印打在她心上。一股疯狂的勇气似乎充满了全身,好像她是一支细长、充满生气的枪一样。她对母亲的爱护是感恩戴德的,她永远会站在妈妈一边的,不过父亲那种温情下掩盖着的绝望心理也会在她心头闪过。
每当艾格伯特看到他的女儿一跛一跛地走路——不只是跛,简直是像个小孩子那样蹒跚,他的心就会因为懊恼而变得死硬,如同钢又淬了火那样。他和女儿之间是心照不宣的:这不是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而是某种打出来的交情。在他对待乔伊斯的态度中有那么一点调侃的味道,这与温妮弗莱德对乔伊斯的那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毫不掩饰的牵挂与关注形成鲜明对照。这孩子拐拐达达地来到他身边,嘲弄、无所谓地冲他一笑作为回敬。这个奇特的轻浮表情令温妮弗莱德更加郁闷、心情沉重。
马歇一家冥思苦索,费尽心思要治好孩子的跛腿,让她活跃、自由起来,他们舍得花钱出力,他们不懈地努力着,坚信乔伊斯会得到行动的自由、寻回她那自由自在的美好身姿。不管拖多久,她终归会好起来的。
乔伊斯的处境就是这样,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她被严酷、痛苦的医治征服了。人们为她做出了可贵的努力,她领这份情。但她那暴烈、随性的性情纯粹是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是父亲照耀着她。他和乔伊斯就像某个非法秘密团体的两个成员一样——相互知晓但不见得相互认识。父女两人有着共同的感知,共同的生活秘密。可女儿是堂堂正正地待在母亲的营帐里的,而父亲却像以实玛利[9]一样只能在外面徘徊,只是有时回家来坐上一两个钟点儿;像以实玛利那样在营火旁奇特的静谧和拘谨气氛中待上一两个晚上。他心中那块沉寂的沙漠会发出自嘲的回声,根本不顾及家中的什么习俗。
他的存在几乎让温妮弗莱德受不了。她诅咒他的存在,诅咒他眉宇间的那条小沟,诅咒那飘浮不定的、似乎常常挂在脸上的苦笑,还有,说来道去,首先要诅咒的是他那种得意扬扬的孤独,那种以实玛利般的气质。于是,他那柔韧挺拔的躯体就成了一种象征。他站立的那个姿势,沉静、阴险,就像一个挺拔、柔韧的活生生的象征。这条血肉之躯与她沮丧的灵魂对峙着,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他就像一个柔韧、活生生的幽灵在她眼前晃动,于是她感到似乎看看他自己都会遭到诅咒。
可他来了,在她这个小家里过得挺自在。每当他一来,在她眼前静悄悄地晃来晃去时,她就会感到,似乎她选择的那条赖以生存的伟大的献身法规失灵了。他正是以他的存在废除了她的生存之法的。那他用什么来代替这条法规呢?在这个问题面前,她横下心来回避了。
她不得不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转悠——穿着衬衫,用他那沙哑的嗓子高声对孩子讲话。安娜贝尔对他简直崇拜极了,他总逗她。芭芭拉那小东西对他还不太信得过,她从一生下来就跟他认生。就连家中的保姆看到他衬衫破口处露出肉来也觉得怪不像话。
温妮弗莱德感到这不过是他对付她的另一种武器。
“艾格伯特,你还有别的衬衫,你干吗穿那件又破又旧的,嗯?”
“干脆就穿烂了拉倒。”他巧妙地回答说。
他知道她是不会提出替他缝的,她不会缝衣服。哦,不是她不会干,是不愿干。她难道没有自己要服从的神吗?难道她能背叛他们,转而服从艾格伯特的贝尔和阿丝塔罗斯神[10]吗?太可怕了,他的身影,这身影就像另外一个启示录,似乎把她和她的信仰都湮没了。他的身姿像一尊专对付她的熠熠闪光的偶像,这活生生的偶像很可能会占上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