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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脱02(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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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保罗下楼喝了杯茶,然后又返了回去。孟若穿好了下井的装束,又上了楼。

“那我要走了噢?”他说道。

“走吧。”

没过几分钟,保罗听见父亲出去了。他沉重的步伐落在闷实的积雪上咯吱作响。成群结队的矿工在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一边相互打着招呼。那可怕的呼吸声还在时断时续,呼哧——哧——哧,然后是长时间的停顿,之后又喘了出来,啊呵——呵——呵!雪地那一头远远地响起了钢铁厂的汽笛。矿井和其他厂区的笛声也应和起来,有的尖锐,有的低沉,有的遥远而细弱,有的则很近,一时间此起彼伏。之后就又复归平静。他给炉子添了火。粗重的喘气声打断了沉寂——她还是老样子。他拉开百叶窗,往外面望去。依旧是一片黑茫茫的。也许天上已经出现了一丝亮光,也许白雪上已经映出了一抹蓝意,可是还瞧不分明。他又合上了百叶窗,把衣服穿好,然后一边打着哆嗦,一边从脸盆架上抄起白兰地酒瓶,喝了几口。外面的雪开始越来越蓝了。他听到有马车哐啷哐啷地在街上驶过。是啊,现在已经七点了,天光越来越亮。他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整个世界都在苏醒过来。渐渐地,一道死意沉沉的灰色晨曦爬上了雪地。是的,他可以看清外面的房子了。他把煤气灯熄了。屋里黑乎乎的。呼吸声还在继续,但他已经差不多习以为常了。他现在能看见母亲,她还是之前的样子。他好奇地想到,弄一些重衣物盖在她身上,那呼气声说不定就停了呢。他看着她。这已经不是母亲的样子了,一点都不像,要是他把毯子和厚衣服盖上去的话——

突然间门开了,安妮走了进来,她看着他,等他说话。

“没变化。”他冷静地说道。

他们小声交谈了一会儿。之后他下楼来吃早饭。此时已经是八点差二十了。没多久安妮也走了下来。

“太可怕了,她那样子真太可怕了!”她惶惶地小声道。

他点点头。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安妮说道。

“喝点茶吧。”他说道。

两个人又上了楼。邻居很快都赶了过来,不安地问他们:

“她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她躺在那里,手托着脸颊,嘴张着,粗重的喘气声呼噜般惨然继续着。

十点的时候护士到了。她愁眉苦脸的,看上去很难受。

“护士,”保罗叫道,“她这样子还要撑好几天吗?”

“不可能,孟若先生。”护士说道,“不可能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

“真吓人!”护士叹道,“谁想得到啊,都这样了,她还撑着不走。下去吧,孟若先生,下楼去吧。”

最终,到了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他下了楼,到邻居家坐着。安妮也下了楼。护士跟亚瑟守在楼上。保罗坐在那里,抱着脑袋一动不动。突然安妮飞跑过院子,疯了似的喊道:“保罗——保罗——她去了!”

下一秒他已经回了屋,到了楼上。母亲还是蜷做一团躺着,脸搁在手上。护士正在给她擦嘴。见他过来,其他人都站到一旁。他跪下来,用脸贴住母亲的面颊,抱住她,轻声道:“好妈妈——好妈妈,啊,我的好妈妈!”一声又一声。“好妈妈啊,我的好妈妈。”

然后他听见身后的护士抽泣着说道:“这样子对她更好,孟若先生,这样更好。”

待他把脸庞从死去的母亲余温尚在的身体上移开以后,就径直下了楼,开始给鞋上油。

有好多事要做,还要写不少信,诸如此类的事情。医生来了。他瞧着母亲,叹了口气。

“唉,可怜人!”他说道,然后就转过头去。“好了,六点左右到诊所来拿证明吧。”

父亲下班到家时约莫四点。他拖着身子缓缓走进屋,坐了下来。米妮赶忙给他把晚餐弄来。他很累,就把黝黑的胳膊摊在桌上。晚饭有他爱吃的瑞典甘蓝。保罗暗自猜度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母亲的消息。有段时间大家都不说话。最后还是儿子开了腔:

“你注意到百叶窗放下来了吗?”

孟若抬头看了一眼。

“没有。”他说道,“怎么了,她过去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中午十二点左右。”

“嗯!”

矿工定定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吃晚饭,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他一声不吭地吃着甘蓝,吃晚以后洗了洗就上楼换衣服去了。母亲房间的门是关着的。

“你去看过她没有?”孟若下楼的时候安妮问他。

“没有。”

没过多会儿他就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罗去找了殡仪员、牧师、医生还有户籍官。啰啰嗦嗦一大堆事情。他到晚上八点才回家。殡仪员一会儿还要来量棺材的尺寸。屋子里空****的,只有母亲在。他拿了支蜡烛上了楼。

房间里之前总是暖洋洋的,现在却很冷。花呀,瓶子呀,盘子呀,所有病人用的东西都拿走了,看上去简单冷清。她躺在**,身下垫得高高的。洁白的被单盖在她翘着的脚上,好像隆起的雪堆,无声无息。她就像是个睡着了的少女,正与恋人在梦中相会。可她的嘴微微张着,好像在痛苦中思索,她的脸一下子年轻起来,额头白皙洁净,看不出一点生命的摧残和打击。他又从一侧看向母亲的眉毛,还有那小巧迷人的鼻子。她身上又充满了青春,只是两鬓拱起的美丽长发间露出一点银色,暴露了她的年纪。另外她肩上那两个样式简单的发辫里也是银色和棕色交织在一起。她马上就会醒来,会睁开眼睛。她还和他在一起。他俯下身,忘情地亲吻着母亲。可是嘴上触到的却是一丝冰冷。他咬着嘴唇,心里充满了恐惧。他盯着她,心里觉得自己永远不会让她就这么离去,永远不会!他抚摸着她两鬓的发际。那里也是冷冰冰的。他看着她那麻木的嘴唇,心想那得有多疼啊。然后他又伏在地板上,向她小声道:

“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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