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第3页)
他蹙起了眉头。米兰在他心头就是个好不了的伤口,母亲竟然又去揭开了它。他把前额上乱糟糟的头发一把撸开,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怒火。
“你说的无非就是贪图安逸罢了,妈妈。”他叫道,“一个女人对生活的所有要求就只有这么一点,就是要精神上没负担,物质上有享受。我可看不上!”
“嚯,真的吗!”母亲答道,“你觉得自己这样心怀不满倒是超凡脱俗了?”
“不错。我才不管这是不是超凡脱俗。可是你那所谓的幸福还是见鬼去的好。只要生命活出了全部,到底是不是幸福根本无关紧要。我怕你那幸福只会让我腻烦。”
“你从来就不肯试试。”她说道。突然间,她对他的哀痛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幸福很重要!”她大声道。“而且你应该幸福,你应该尽力去寻找幸福,要幸福地活着。要是你的生活不幸福,我想想都受不了。”
“你自己的生活就已经够不幸福的了,妈妈。可是跟那些比你幸福的人相比,你的生活并没有相形见绌。我觉得你做得不错。我自己也是这样。我现在的生活难道很不堪吗?”
“现在可不怎么样,儿子。除了挣扎还是挣扎,再有就是受苦。你做的就是这些,我看到的就是如此。”
“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妈妈?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对。一个人应该要幸福,这是理所当然的。”
此时孟若太太已经激动得浑身发抖。她和儿子之间经常展开这样的搏斗,她好像是在为儿子的生命而战,而他自己的意愿则更像是要直奔死亡。他把母亲搂在怀里。她身体难受得厉害,看上去很可怜。
“别在意,小妈妈。”他低声说道。“只要你不觉得生活是桩乏善可陈的惨事,那幸福不幸福的就都无所谓。”
她把他紧紧抱住。
“可是我想要你幸福啊。”她可怜巴巴地说道。
“唉,好妈妈啊,你还不如说要我好好活着就好。”
孟若太太感到自己的心都要为他而碎。到这时候她已经明白,他是不会一力求生的了。他对自己,自己受的苦,还有自己的生活都有一种尖刻的漠然,这样子就像是在慢性自杀一样。她为此痛彻心扉。做母亲的本性强硬,心里顿时激起一股对米兰的强烈仇恨,因为正是她用自己潜移默化的方式消磨了儿子的快乐。其实在这方面米兰也没办法控制自己,可她才不在乎。米兰就是罪魁祸首,她对她恨之入骨。
她一心期许儿子能爱上一个配得上自己的佳偶,要有教养,身心强健的那种。可是地位比他高的他连一眼都懒得去瞧。对道斯太太他倒好像有那么点意思。再怎么说,那种情感也算是健康的。母亲为他一遍遍祈祷,只希望他这辈子不会虚耗。她所有的祷告都是为了这个,不是期望他的灵魂得救,或是期望他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而是希望他不要虚度光阴。他睡着的时候,她就这么为他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地考虑着,祈祷着。
不知不觉间,他与米兰渐行渐远,他自己却对此毫无觉察。亚瑟刚刚离开军队就结了婚。婚后六个月孩子就出生了。孟若太太又在公司里为他找了个工作,周薪是二十一先令。她为他那小小的两居室置办家具,碧翠丝的母亲也帮了把手。现在他算是被绑牢了。不管他怎么踢打挣扎都挣脱不开。有段时间他很郁闷,动不动就跟爱自己的年轻老婆置气。婴儿哇哇哭叫或是闹腾的时候他视而不见,神思不属地根本不在意那娇嫩的小宝宝。他跑来向母亲发牢骚,一说就是很久。而她只是说道:“唉,小伙子,这都是你自找的。现在你就随遇而安吧。”后来他终于痛下决心,不但安分工作,也愿意承担责任,承认自己这辈子是属于妻儿的了。这倒的确算得上随遇而安。他之前跟家里的关系本来就不那么紧密,现在则几乎就没什么往来了。
时光荏苒,几个月渐渐过去了。因为跟克拉拉相熟,保罗多多少少跟诺丁汉的那些社会主义者、妇女参政论者和一位论派打起了交道。有一天,一个贝斯伍德的朋友,跟他和克拉拉都认识的,让他带个口信给她。他就在晚上穿过斯奈顿市场,到了蓝铃山。他找到了克拉拉的家。那栋房子坐落在一条窄陋的小街上。这里的地面是花岗岩石子铺就的,通向两侧房子的道路是深蓝色带沟槽的砖石铺成。路面很粗糙,来往行人的鞋子在上边摩擦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上去还有一级台阶就是前门了。门上涂着褐色油漆,想来是太陈旧了,剥落裂开的地方已经露出了光秃秃的木头。他站在台阶下面敲了门。屋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一个高大结实的女人出现在他面前,站在门口直比他高出一个头去。他站在路上抬头望着她。只见她一脸严肃的样子。
她把他引进客厅,那里正对着街。房间很小,堆满了东西,死气沉沉的。家具是深红色的,四处挂着用炭精画就的已故家人放大的肖像,让人感觉阴森无比。雷德福太太走开了去。她神情肃穆,甚至都称得上有军人气了。没过多久克拉拉出来了。她脸上红得厉害,这让他大惑不解。看起来她好像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家里的情况。
“刚才我还在想,那声音不可能是你吧。”她说道。
不过既然他已经来了,她就索性破罐子破摔,把他请出了那个陵墓般的客厅,来到厨房里。
这个房间不大,里面也是黑乎乎的,不过到处都是白色花边,让人感到窒息。她的母亲已经又在碗橱边坐了下来,把线从一个巨大的网状花边上抽出来。她右手边上是一团缠好的蓬松的棉线,左手边是一堆四分之三英寸方的花边,面前则是小山似的一大堆网状花边,在壁炉前的地毯上高高地垒着。大大小小的花边上抽出来的那些皱巴巴的棉线在壁炉的围栏上和四边散得到处都是。保罗不敢走过去,生怕踩到那些白花花的物事。
桌子上放着台纺纱机,是用来梳理花边的。旁边是一摞褐色的方块纸板,一摞缠了花边线的纸板,还有一小盒别针。沙发上还有一堆抽了线的花边。
房间里到处是花边,因为里面又暗又热,那白白的雪一样的物事也就愈发地扎眼了。
“你想进来的话不用在意那些东西。”雷德福太太说道,“我们这儿堵得够呛,我心里有数的。你尽管找个地方坐下。”
克拉拉尴尬得厉害,给他拿了张椅子,对着那一堆堆白花花的东西靠墙坐着。然后她脸带羞意,在沙发上找地方坐了。
“来瓶黑啤酒吧?”雷德福太太问道,“克拉拉,给他拿瓶黑啤来。”
他推辞说不要,可雷德福太太一定要他喝。
“看你那样子是该喝点才成。”她说道,“你一直都这样没什么血色吗?”
“恐怕是我皮厚吧,血色透不出来。”他答道。
克拉拉羞愤交加,出去给他拿了瓶烈性的黑啤酒,还有一个杯子。他把那黑色的**倒了一些出来。
“好啦。”他举起杯子说道,“祝你们健康!”
“那就谢谢你啦。”雷德福太太说道。
他喝了一口啤酒。
“你抽烟好了,只要别把我们这房子烧着就行啦。”雷德福太太说道。
“谢谢啦。”他答道。
“嘿,没什么好谢的。”她答道。“屋里有点烟味儿我倒开心了。家里尽是女人,就有股死味儿,好像家里没生火似的。我是这么看的。我可不像蜘蛛那样,喜欢找个角落窝着。我喜欢周围有男人晃**,哪怕只是给我骂骂也是好的。”
克拉拉开始工作了。她那纺纱机嗡嗡地转了起来,声音很低沉。白色的花边线在她指间跳跃着,缠到纸板上。很快就缠满了,她剪断线,把线头别在缠满花边线的纸板上。然后又放了一个新的纸板到纺纱机上。保罗就一直望着她。她正襟危坐着,看起来仪态万方,光洁的喉颈和胳膊都裸在外面,耳根依旧红通通的,头也羞惭地垂着,好像无地自容似的。她目不斜视,只看着手里的活儿。白色的花边旁就是她那充满生命力的凝脂般的双臂。她的手不小,不过保养得不错,动起来有条不紊,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催逼得了它们似的。他没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盯着她看。她低头的时候他看着她脖子和肩膀之间的曲线,他看着她那盘在头上的褐发,他还看着她那不断摇摆着的晶莹臂膀。
“克拉拉跟我讲过一点你的事情。”那个母亲接着说道,“你在乔丹工厂工作是吧?”她手里还是在不断地抽着花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