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知(第2页)
“没错,而且确实也值那么多。”
“嗨!”他说道,“我倒不是不相信啊。不过二十个几尼啊,就买这么小幅画,他一两个钟头就搞出来了。”
他不吭声了,默默地为儿子自豪了一会儿。孟若太太则有点儿嗤之以鼻,好像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这钱他啥时候能到手呢?”矿工问道。
“这我可不清楚。我想要等画送到买家手里吧。”
两个人都不作声了。孟若也不吃饭,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糖罐。他那黑乎乎的胳膊就摊在桌子上,手掌上因为井下的活计已经到处粗糙开皮。妻子假装没看见他用手背去擦眼睛,对他黑黝黝的脸上煤泥的污渍也视而不见。
“好啊,本来咱家老大也能干得一样好,要是那娃没给这么早弄死的话。”他幽幽地说道。
一想到威廉,孟若太太就感觉心如刀绞。她觉得自己很累,要休息一下。
保罗受到邀请,去乔丹先生家作客。回来以后他说道:
“妈妈,我得有件晚礼服才行。”
“对啊,恐怕你是得有一件。”她说道,心里很高兴。接下来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威廉有一件礼服的,”她接下去说道,“我知道那件衣服花了四镑十先令,而他只穿过三次。”
“你希望我穿那件衣服吗?”他问道。
“对。我觉得会合身的,至少上衣没问题。裤子可能要改短一些。”
他上楼去穿了背心和上衣。下楼以后感觉怪怪的。他本来的衬衫前襟是绒布的,领子也是绒布的,外面套着晚礼服的背心和上衣。衣服有点大。
“裁缝会改好的。”她说道,用手给他把肩膀摩平,“这衣服可神气了。我怎么也舍不得让你爸穿那裤子。你能穿我真开心。”
她用手摩挲着丝绸衣领,心里想着自己的长子。好在眼前穿这衣服的儿子还活得好好的。她往下抚摸着儿子的臂膀。他还活生生的,还属于自己。那一个却已经死了。
他穿着这身原来属于威廉的晚礼服去吃了几次晚饭。每次母亲都喜滋滋的很自豪,心里也感到踏实。儿子这就算事业起步了。她和孩子们以前给威廉买的饰纽现在都别在保罗的衬衫前襟上,他穿的也是威廉以前的礼服衬衫。不过他体态够潇洒,脸上的线条微显粗犷,可是看上去却热忱可亲。这副外表不能说特别有绅士样,但是她觉得他已经很有男子汉气度了。
每次他回来都要把见到的听到的一切详详细细地讲给她听,让她仿佛身临其境。他特别想让母亲同去,好把她介绍给这些七点半才开始晚餐的新朋友。
“跟你一起去!”她说道,“他们要认识我做什么?”
“他们很想认识你呢!”他不满地叫道,“如果他们想要认识我的话——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那他们也得要认识你,因为你跟我一般聪明。”
“跟你一起去?别这么孩子气!”她笑道。
可是她开始注意保养自己的双手。和孟若一样,她也有很多活计,手也因此很粗糙。由于老是泡热水,那里的皮肤结了硬皮,亮晶晶的,指节也都肿大了。不过她开始小心起来,尽量不让手沾上碱水。她想起双手曾经娇小细嫩的样子,心下不禁唏嘘。而安妮坚持要她买些和年纪相称的时髦衬衫时,她也就勉强同意了。到最后,她居然允许孩子给她在头发上系了一个黑丝绒的蝴蝶结。这么打扮一番以后,她像往常一样自嘲地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肯定是个老妖婆的样了。不过保罗却声称她像个贵妇人,至少有莫顿少校夫人那副派头,长相更是远胜。家里的众人各有所安,生活在不断向前走。只有孟若一成不变,或者应该说,是在一点点垮下去。
此时保罗经常和母亲就生活的问题长谈。宗教的话题已经被抛在一边。所有可能束缚住他的信仰都已经被他铲除干净,现在他的心灵就是一片平整的土地。他开始或多或少地有了一个基本信念,觉得一个人必须了解自己的内心,发自肺腑地判断对错,而且也要保持耐心,慢慢地明白自己的上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现在他对生活有了更浓厚的兴趣。
“我跟你讲,”他对母亲说道,“那所谓小康的中产阶级,我可不想成为其中一员。我最喜欢的还是周围这些普通老百姓。我就是他们的一分子。”
“可要是随便什么别人拿这话来说你,儿子,恐怕你会难过得掉眼泪吧。你自己也清楚,你心里可不觉得自己比任何绅士差。”
“我就是自己。”他答道,“跟我的阶级、我的教育还有我的举止都没关系。我的存在只在于自己。”
“好啦,随你。那又说起普通老百姓做什么?”
“因为——人和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他们的阶级,而在于他们本身。从中产阶级那里你只能得到一些想法,可是普通老百姓嘛,他们让你感受到生活本身,感受到热情。你能体会到他们的爱憎。”
“随你怎么说吧,孩子。不过要是这样的话,怎么不见你去找你爸的朋友聊天呢?”
“可他们是很与众不同的啊。”
“没什么不同的,他们就是普通老百姓。话说回来,你现在周围都是些什么人?是普通老百姓吗?那些跟你交流思想的,他们都像是中产阶级吧。其他人你又没什么兴趣。”
“可是——那些人有生命力——”
“跟别的受过教育的女孩子比,就说莫顿小姐吧,我可不觉得米兰身上有多出多少生命力来。其实你自己才真是对阶级很势利。”
她开诚布公地希望他能爬到中产阶级中去。她知道这对他算不上什么难事。而且她还希望他最终娶进家门的是个大家闺秀。
她现在已经开始有意识地要驱除他的烦恼。他和米兰还维持着以前的关系,既不能完全脱离,也不愿意就此订婚。进退两难之间,他的精力似乎都为此消耗殆尽。除此之外,母亲还怀疑他对克拉拉有种莫名的好感。因为后者是个有夫之妇,相形之下她还是希望儿子能够爱上个条件好一点的女孩。可他就是那么迂笨,只要是女孩子在社会地位上高过了他,他就决不肯爱她,连多一点喜欢都不成。
“孩子啊,”母亲对他说道,“你用了那么多聪明才智,拼了命脱离旧事物,要把生活攥在自己手里,可到最后好像也没给你带来什么幸福啊。”
“幸福算什么!”他叫道,“对我来说,幸福一文不值!我又到底要怎样才能幸福呢?”
这个沉重的问题让她一时难以作答。
“这可只有你自己才能说了算啊,小伙子。可要是你能遇上个真正的好女人,能让你幸福的,那待到条件允许,你就会开始想过安定的生活了。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安心干活儿,不用再老是这么烦心了。这对你可比现在的情况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