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入世(第2页)

章节目录保存书签

她叹口气,坐了下来,一边解着帽带。儿子看着她微微仰起脸,用自己小小的,因为整日劳作而变得干硬的双手解着颌下的那个结。

“可是,”她答道,“也算不上危险。不过护士说砸得很厉害。是这样子,有块大石头掉下来砸在了他腿上——这儿——砸成了开放性骨折,有些碎骨头片戳了出来。”

“啊——真是太可怕了!”孩子们发出惊呼。

“而且,”她接着道,“他自然就在那里嚷嚷上了,说他要死了——要是不嚷嚷就不是他了。‘这回活不成了,我的小姑娘!’他见了我就这么说。‘别傻了!’我跟他讲,‘只是腿断了,死不了的,砸得再厉害也要不了命去。’‘我得装在棺材里才能出得去了。’他叨叨着。‘好啦好啦’我说,‘等你好了,也可以躺在木头箱子里让人抬了你去咱们的花园。别人巴不得你赶紧好了滚蛋呢!’‘要是对他有好处我们也会干的。’护士长说。她人好得很,就是看上去严厉。”

孟若太太的帽子终于摘下来了。孩子们一声不吭地等着她往下说。

“不管怎么说,这回是够糟的了,”她接着说道,“而且一时半会儿的好不了。砸得很重,失血很多,而且,当然了,这种骨折也挺危险的,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能复原好。还有可能发烧,长坏疽什么的——如果恶化的话可能很快就不行了。可是,他的血一向很干净,肉长起来也很快。我觉着没理由会恶化。当然,有个伤口——”

她的情绪上来了,心里有点发急,脸色惨白兮兮的。三个孩子意识到父亲的状况有多糟糕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担着心。

“他会好起来的。”过了一会儿,保罗说道。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母亲道。

大家一声不吭地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他看上去也像是要了半条老命。”她说道,“不过护士长说那是因为疼得厉害。”

安妮拿走了母亲的外套和帽子。

“我走的时候他就眼睁睁地瞧着我!我说:‘我要回去了,沃尔特,要赶火车去——孩子们还在家里。’他就直勾勾地看着我,很难接受的样子。”

保罗拿起画笔继续画画。亚瑟到外面去拿煤。安妮闷闷地坐着。孟若太太则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小摇椅上想心事。这是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丈夫给她做的。她很伤心。丈夫受了那么重的伤,她心里为他感到难受。但是在内心最最深处,本来应该有爱在燃烧的地方,现在却空无一物。现在她那女人的同情心已经完全被唤起了,为了把他救过来,她可以当牛做马地照顾他,要是可以的话她甚至愿意为他为承受那种疼痛。但是在心底里,她发现自己对他并不在乎,对他的痛苦也并不真的在乎。这对她的打击很大,因为即便他激起了自己强烈的同情,却依然无法让自己爱他。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

“还有啊,”她突然说道,“去凯斯顿的路上,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穿的还是干活时的鞋子——你们看看!”这是保罗的一双褪了色的旧鞋,鞋尖处都已经磨穿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好了,真是羞人啊。”她又说道。

第二天一早,安妮和亚瑟上学走了,保罗帮着母亲做家务。孟若太太又跟他继续聊了起来。

“医院里碰到巴克了,看上去也不怎么好,这个可怜的家伙。‘唔,’我对他说,‘你一路陪着他,遭罪了吧?’‘甭问了,太太。’他说。‘唉,’我说,‘我就知道他会折腾的!’‘可是呢,他确实不好受咧,孟若太太,不好受啊。’他说。‘我明白。’我说。‘车子每颠一下,我都觉得心要整个从嘴里蹦出来了。’他说。‘而且他叫得那个凶啊,太太。这种事就是给我一大笔钱我也不会再干了。’‘我很理解,’我说,‘不过伤得确实厉害。’他说:“好起来恐怕要一阵子了。’我说:‘我怕是这样子。’我觉得巴克先生不错——确实不错。他身上有种男子汉的气概。”

保罗继续画画,什么也没说。

“当然啦,”孟若太太接着道,“像你爸爸这样的人,待在医院里可真是难为他了。他根本不懂医院里有什么规矩。要是可以的话,他谁也不让碰。这回大腿上的肌肉砸坏了,一天得换四次药。可是除了他妈妈跟我以外,他会让别人干这事儿吗?他才不会哪。所以这回他就等着跟那些护士闹吧。我也不想离开他。我走之前亲了他一下,那时候自己觉得心里很不好受呢。”

她就这样跟儿子聊着天,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而他也尽力地仔细听着,分担她的烦恼,减轻她的压力。到最后,她把心事差不多都告诉他了,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这段时间孟若一直很不妙。有一个来星期他都是病危,接下来才开始好转。家里知道这个信儿以后,所有人都舒了口气,这才重新有心思过日子了。

其实孟若住院,他们的生活却有了改善。矿上每周给他们十四先令,疾病互助会给十先令,残障基金会给五先令。每周工友还要给钱——不是五先令就是七先令——这样一来她手头就有了不少富余。孟若在医院里逐渐康复的那段时间,家里尤其幸福平静。每周三和周六孟若太太都会去诺丁汉看丈夫,回来的时候总会带点小东西:给保罗的是一小管颜料,要么是几张厚纸;给安妮的是一两张明信片,不过全家人高高兴兴地来回瞧了好几天以后才肯让她寄走;给亚瑟的是钢丝锯,要么是一小块好看的木头。她兴致勃勃地讲述自己在大商店里的各种奇遇。没多久画铺里的人都认识她了,还知道了保罗的事情。书店里的女店员对她也很感兴趣。每次孟若太太从诺丁汉回来都带着一肚子的消息。三个孩子就围成一圈坐在她跟前,一边听,一边插话,一边争闹,直到要上床的时候才肯罢休。最后去耙火的一般都是保罗。

“现在我就是咱们家的男人了。”他时常跟母亲说,口气里带着高兴。这时他们才明白家里本可以是如此安宁。大伙儿竟隐隐有些不甘——虽然没人愿意承认自己这么无情无义——因为父亲很快就要出院了。

保罗此时已经十四岁了,正在找活儿干。他个子瘦小文弱,深褐色的头发,浅蓝色的眼睛,原本脸上圆乎乎的那种婴儿肥已经消失不见,现在倒有点像威廉了——都是粗线条,甚至可以算得上粗犷——表情尤其丰富,平时看起来总是若有所思,生气勃勃的很亲切。而他跟母亲一样,会在不经意间莞尔一笑,很讨人喜欢。可要是他那瞬息多变的心思遇上了解不开的疙瘩,脸上就会变得呆板狰狞。他这种男孩子,一旦觉得不能被人理解,或是给鄙视了,那就马上会束手束脚的像个小丑,而只要能给他一点温暖,他就马上又可爱起来。

每回他第一次接触什么东西都会痛苦不堪。七岁的时候要去上学,这对他来说不啻是个梦魇,是种折磨。不过之后他就慢慢地喜欢上学校了。现在他明白自己是时候进入社会了,心里又畏怯起来,觉得自己肯定干不好。对于他这么大的孩子来说,画画的技艺可算是高超,另外希顿先生还教会了他一些法语、德语和算术。可是都看不出他的这些本领能赚什么钱。母亲说过,他这人身体比较弱,重体力活儿是干不来的。他也不高兴做手工活儿,只是喜欢东奔西跑,到田间漫步,要么就是读书、画画。

“你以后想干哪一行呢?”母亲问他。

“无所谓吧。”

“这等于什么也没说。”孟若太太道。

不过,这倒是真心话,他也只能这么答。其实他不在意这世界怎么转,所有的野心无非就是在家附近找个活儿干,每周挣个三十先令三十五先令的。等父亲死了,他就跟母亲住在小屋里,高兴的时候在家里画画画儿,或是出去散散步,就这么幸福地一直生活下去。对于工作他就是这么打算的。但实际上他内心孤傲,周围的人他都会跟自己做个比较,然后毫不留情地给他们打个低分。其实他心里觉得自己能当个画家,那种真材实料搞艺术的人。但他现在还没怎么太多想。

“这样的话,”母亲道,“你就得去看看报纸,看上面招人的广告怎么说。”

他看着她。对他来说,这么做无异于一种羞辱和折磨,让他倍感苦涩难受。不过他什么都没说。第二天早上他一起床,就被这个念头搞得整个人都纠结起来。

“我一定得出去找广告,从上面找个活儿干。”

整个早上这念头就来回折磨着他,腐蚀了他所有的快乐和活力,他心里仿佛乱麻般结在一起。

十点钟了,他磨磨蹭蹭地终于出了门。在别人眼里,他是个不怎么说话的古怪小男孩。走在小镇阳光灿烂的街道上,他觉得所有遇见的熟人都在心里想:“他是到合作社的阅览室从报纸上找工作去了,他自己找不到活儿干,我觉得他一直都得靠自己老娘养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合作社布店后的石阶,朝阅览室里张望了一下。一般那里总有一两个人,不是老而无用的废物,就是全靠各种“互助会”接济生活的矿工。他进了门,里面的人望过来的时候他忐忑极了。他缩着脑袋坐到桌前,假装是在看新闻。他知道这些人会想:“这么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孩子到阅览室里看报纸做什么?”想到这里他心里难过得厉害。

如今的他业已经沦为工业文明的囚徒,他沮丧地朝窗子外望去。对面的花园里,硕大的向日葵探出了破旧的红砖墙,乐呵呵地瞧向那些拿着东西忙着回家做午饭的女人。溪谷里种满了小麦,在阳光下绿得耀眼。田野里的两座煤矿向空中吐出两根羽毛般的白色水汽。安尼斯雷森林静卧在远处的山丘上,幽暗深邃,引人遐想。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的身上即将套上枷锁,再也无法在挚爱的家乡溪谷中自由自在地徜徉。

酿酒厂的四轮马车自凯斯顿隆隆驶来。车上装着巨大的酒桶,一边四个,就像豆荚绽开后挤出的四粒饱满的豆子。车夫高高在上地坐着,肥蠢的身体随着车子的起伏左摇右晃。他脑袋小小的好似一枚子弹头,头发在太阳的暴晒下仿佛被漂白了一般,一双粗壮的红胳膊在麻布围裙外懒洋洋地晃来晃去,白色的汗毛闪闪发光。他脸红通通的,看上去好像已经在阳光下睡着了。拉车的是几匹棕色的骏马,这当儿正自由驰骋,仿佛已是这幕场景的主人。

这车夫本叫人看不起,现如今保罗却对他艳羡不已,他好希望自己也是个笨蛋。他暗自想道:“但愿我也像他那么胖,像条狗一样自由自在地晒太阳。还不如就变成这头肥猪,给酿酒厂当车夫算了。”

章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