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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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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她假装惊奇地说。

“噢!我还以为温妮会在信上告诉你呢?”

“哦,是的,当然了。可我以为那或许只是她自己的小算盘呢——”古德伦有些微妙地纵声一笑,病人也兴高采烈地笑了。

“噢,不是。确有这个计划。马厩屋顶下有一间好屋子,屋里有斜椽子的。我们想把它变成画室。”

“那多好啊!”古德伦叫着,又兴奋又激动。想到椽子让她心动。

“你觉得可行?好啦,能做好的。”

“这对温妮弗雷德可真是太好了!当然,这正需要,要是她当真要从事绘画的话。人非得有工作室,要不然永远是业余的。”

“是这样吗?是的。当然,我愿意你和温妮弗雷德共用那间画室。”

“那就太谢谢了。”

所有这些古德伦早就知道,可她一定得显得羞怯,感激,就像一心神往似的。

“当然,我最乐意的是你能放弃中学的工作,只是在这儿的画室工作,好吧,工作的多少依你——”

他用黯淡茫然的眼光看着她,而她则报以看似感激的目光。一个弥留之际的人所说的这番话是那么周到,自然,就像来自死者嘴里的回声。

“至于你的收入——你不会介意从我这儿领取和教育委员会一样的收入吧,是不是?我不会让你受损失。”

“噢,”古德伦说,“如果我能在画室里工作,我就能挣足够的钱,我真的能。”

“好吧,”他说,很高兴做了捐助人,“这些我们都会考虑的。你不介意在这儿消磨时日吧?”

“只要有画室可以工作,”古德伦说。“我别无他求。”

“是吗?”

他真是很高兴,可他已经累了。她看得出那可怕的灰色的半知半觉的病痛和消亡又支配了他,黯淡茫然的目光中又融入了痛苦。死亡的过程还没有结束。她轻轻站起身,说道:

“你可能该睡了,我得去找温妮弗雷德了。”

她走出去,告诉护士她告辞了。一天又一天,病人的机体越来越衰弱,离那个过程近而又近,趋向那个最终保持生命为整体的关节点。可是这个关节点坚实而毫不松动,濒死者的意志绝不动摇。他或许已经死去了九成,而那留存的一成仍然不变,直到最后被撕裂。他靠意志支撑着整体的生命,可他力量的范围却在不断地、不断地削弱,它会消弱到极点,然后被消灭掉。

为了守住生命,他必须守住和人的关系,抓住每一根稻草。温妮弗雷德、管家、护士、古德伦,这些人对他意味着一切,是他最后的资源。杰拉尔德在父亲跟前出于反感而颇为呆板,其他的孩子,除了温妮弗雷德之外,也都有点儿这样,只是没到他那个程度。他们望着父亲,除了死亡,什么也看不到。似乎有什么隐秘的厌恶压倒了他们。他们看不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也听不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了,对耳闻目睹的死亡的厌恶淹没了他们。杰拉尔德在父亲跟前就喘不上来气,他必须赶紧出去。同样,做父亲的也不能容忍儿子在跟前。这是让弥留之人心里怀着的最后气恼。

后来,画室建好了,古德伦和温妮弗雷德搬了进去,屋里整齐的布置让她们很是欣赏。现在,她们简直不用进家了,在画室里吃饭,安安全全地住在那儿。因为家里开始变得吓人了。两个白衣护士默默地跑来跑去,宛若死亡的信使。做父亲的已是卧床不起了,兄弟姐妹和孩子们来来回回都压低了声音。

温妮弗雷德总来看父亲,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她都到父亲的房间来,那会儿父亲已经洗漱完毕,支撑着靠在**,她就和他一起待半小时。

“好点儿吗,爸爸?”她总是这样问。

他也总是这样回答:

“是的,我想我好点儿了,宝贝。”

她双手捧住父亲的手,爱惜、呵护地握着,这对他太宝贵了。

每当吃午饭时,她会再跑去,把活动的经过告诉他;而到了晚上,当窗帘垂下,房间里暖和又舒适时,她就和父亲待上很长时间。古德伦回家了,温妮弗雷德孤零零地待在房子里,她就最喜欢和父亲待在一起了。他们随便聊着,唠唠叨叨的,做父亲的似乎总是还不错,好像还和他能四处走动时一个样。温妮弗雷德就以孩子规避痛苦的微妙本能,装得没什么大事的样子。温妮弗雷德本能地忍着,不去注意父亲的病情,高高兴兴的。而在心灵深处,大人知道的她也都知道,没准儿知道得更多。

和她在一起,父亲装得还不错,可她一离开,他就再次陷入消亡的痛苦中了。但这还是他的快乐时光。不过,他的体力在衰退,注意力变得越来越弱,护士不得不让温妮弗雷德走开,省得他筋疲力尽。

他绝不承认他就要死了,其实他也知道是这回事,知道命在旦夕。然而就是对自己他还是不能承认,他恨死这个事实了。他的意志力还是坚强的,不能忍受被死亡压倒。对他来说,就不存在死亡。然而,时不时的,他又极想大声喊叫、号啕和抱怨。他一定想对杰拉尔德大声叫喊,那样的话,他的儿子就会被吓得失去镇定。杰拉尔德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退缩了,躲避所有这样的事。这种拖泥带水的死亡让他极为反感。人应该像罗马人一样麻利地死,人在弥留中也应该和正常生活中一样,是自己命运的主人。父亲的死亡紧紧地缠绕着他,震动着他,就像被巨蟒缠住的拉奥孔父子的情形。巨蟒已经缠住了父亲,而儿子也和父亲一起,被拖入了吓人的死亡怀抱。他一直在抵抗,多少让人奇怪的是,他成了父亲在危急时的中流砥柱。

濒临死亡的父亲最后一次约见古德伦时,已是面如死灰。在他有知觉的间隙里,他一定得见见人,要抓住与生命世界的联系,免得非得接受他自己的状况。所幸,大多数时间他都昏头昏脑,半死不活。他还几小时几小时的冥想往事,在冥冥之中重新体验过去的生活。但即使在生命的尽头,他也能意识到自己眼下要发生什么,知道死亡已经降临。在这种时候,他呼唤外援,不管是谁都行。意识到自己身处弥留之际是超乎死亡的死亡,是绝对忍受不了的。这是绝不能承认的。

他的面容,那种晦暗的、近乎崩溃,然而还是那么坚定不屈的眼神让古德伦震惊。

“噢,”他用微弱的声音说,“你和温妮弗雷德怎么样了?”

“哦,真是非常好。”古德伦答道。

他们谈话间隐隐地有着死亡的隔阂,好像两人的想法只是飘浮在病人弥留的混沌中躲躲闪闪的稻草。

“画室好用吗?”他问。

“好极了,没有比它更完美的了。”古德伦说。

她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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